女人的眼泪像是永远流不完似的,源源不断无止尽的泉。小小的陈东实撑着小板凳,板凳向前挪一下,他动一步——他到三四岁时,才勉强学会走路。
在此之前,他只能借助板凳行走。
老母虽然看不见,却好像看见过许多。她会给陈东实讲村庄以外的事。讲一百多层的摩天大楼,讲城里时兴的香水和面料,讲那里的人都用一种叫大哥大的东西,里头能发出声响,无论你和对方相隔多远,都能听到他对你说话,这是贫瘠的故乡里,所无法想象的事。
陈东实觉得老母无所不能,哪怕连小学都没念完,却懂得许多、知道许多。她也会告诉陈东实许多他听不懂的人生大道理,例如其中他到现在都没搞明白的一条:有业力的人,终有一天会化作对方最心爱的小动物,重新回到他身边。
如果是从前,陈东实会对她的话深信不疑。他坚信人世有轮回,比如,死去的老母会重新来找自己。
可当他亲手把心爱的小花牛折价卖给农场主时,也救不回自己的老母。他在床头,妈妈在坟头,乘着小床,飞往宇宙尽头。
成长的残忍就在于,它将让你切身揭破那些童年的谎言。长大后的陈东实明白,老母的很多话是骗自己的,就好像死了的人不会重新回到身边,就好像,人世压根就没有轮回。
死了就是死了,死了就是没了,他们都不会回来。老母,李威龙,肖楠,陈斌,香玉死了,就都一片茫茫然了无痕迹。
因而他愈发恐惧失去,恐惧离别,和毫无征兆地消失。但事实就像那个梦的尽头,田埂边的老母终于还是要化作麦穗飞散,那只叫做“花儿”的小牛,也逐渐融化在风里。每次醒来都注定着泪流满脸,而每次醒来,也注定他更加想要握紧,手中为数不多的希冀。
陈东实还是没有将日记本交给警察。
他已经同意对徐香玉进行尸检,但并不妨碍他包藏另一番私心。当日在徐丽家,形势紧迫,他没机会好好问徐丽,他想给她一个机会,听她亲口解释日记本里提到的一切,他怕他又要失去,像失去肖楠他们一样,无法挽留地失去,人可以说自己无能,却不能次次无能,这一回,陈东实决定誓死捍卫。
然而再见到徐丽已经是半个多月以后的事了。
陈东实打死不会想到,她还会出现在乌兰巴托。他一直以为徐丽随马德文一同去了西贡,当她再次出现在金蝶,无疑是自投罗网,梁泽那伙人随时可能批捕她,陈东实时常觉得参不透他这个妹妹。
当然,今天参不透的,之后将越来越无法参透,徐丽就像一本温故常新的书籍,每次翻开,都能见到不一样的奇情怪谈。
……
“马德文已经跑了,那女的也挺着个大肚子,如今这金蝶,可不就是一副空有其表的花架子?”
外厅的酒桌前,众人醉意阑珊,当中拥簇着一个男人,臂膀龙虎缠身,黄毛倒竖,模样甚是凶狠。
“那骚、货,除了会巴结马德文还会干嘛?你们不知道吧,她以前在杭巴,就是做鸡的,你们还真别说,没准你们身边的什么兄弟,有不少操过她呢哈哈哈”
一群男人嘎嘎大笑,伴随碗筷叮咚的声响,仿佛一场活色生香的人。体盛宴。
“所以要我说,这金蝶百十来口弟兄,除了马总和那女人,论谁资历最深,那还不得是您吗?”旁边一位小弟热情奉上,“王哥,我敬您。”
“哼。”王肖财眉角一斜,一口饮尽,将杯子“啪”一声砸在桌上,起了兴头。
“我告诉你们,从前也就是马德文在,有他罩着那女的。现在马德文自身难保,哪还有心思顾得上她?我想这金蝶老总的位置,再怎么轮也该轮到我了,我就问你们服不服?!”
“服服服!必须服!”
底下人纷纷附和,又是一通狂饮,直至众人喝得七歪八倒,仍不肯散去。一小弟举杯,越过众人,依偎道:“王哥,以后您就是咱金蝶的老大,您说往东,咱绝不往西,您说上天,咱绝不下地,弟兄们以后唯你马首是瞻!”
忠心的话还没表完,迷醉中的众人忽而听见一声巨响。厚重的法式木门轰隆大开,外头乌泱泱涌进一大群西装暴。徒。他们清一色手持刀棍,面比刃寒,领头的王肖财还没看清来者的脸,又闻一串清脆的高跟鞋踩踏声盈盈上前,那声音他再熟悉不过,似幽梦深处的迷蛊,一下将那微醺醉意扫得一干二净。
“王肖财,好久不见。”
女人摘下墨镜,露出那张精美绝致的面庞。众人目露惧色,不敢发出半点声音,任那女人径直上前,站定在王肖财跟前。
王肖财勾起一抹邪笑,迎面直上。
“呦,这不是马德文的老相好吗?怎么,不好好安心养胎,来这乌烟瘴气的地方,就不怕伤着孩子?”
徐丽付之一笑,打开烟匣,旁边人立刻上前点火。王肖财这时才留意到,今日的她大有不同,先不说那乌黑近乎发紫的口红,单说那一身一黑到底的装束,就连鞋子也是黑的,压抑得让人自觉深不可测,仿佛是在参与一场丧礼,这流光溢彩的金蝶舞厅,就是她的灵堂。
不知怎么的,王肖财从心底觉得一股陌生,明明是同一个人,却比从前的徐丽更要冷冽、幽远,仿佛一缕埋了许久的孤魂,光是站在那里,就使人觉着不寒而栗。
“你不用在这儿跟我狐假虎威,”王肖财强撑笑意,“我承认,姓马的在时,我奈何不了你,甚至连他逃走时,都把金蝶的公章交给了你。在法律层面上,你是金蝶的合法代理人。可现在他被警察通缉着,不知躲在了哪里,自身都难保,你还想跟我作对,门儿——”
话没说完,“啪”一声脆响,迎头甩过一记耳光。还没等王肖财反应,下一秒,一柄枪管冷冷抵在他眉心。
徐丽一手举枪,一手吮烟,不忘将没抽完的香烟让旁边人拿着,空出来的手捏上王肖财的脸,就像在拿捏一只蟑螂。
“我。操。你。妈——!”男人破口大骂,正要抬手回击,不想眉心“咔哒”一声,是子弹上膛的声音。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徐丽寒声失笑,拍了拍王肖财的脸,“可惜你忘了,这里还有一头母狼。”
“你以为我会怕你?臭。婊。子”王肖财抬手握住枪支,面容发狠,“有本事你就开啊!开枪杀了我,我看你今天走不走得出这个门!”
“我为什么要杀你?”徐丽唇角微抖,声声掷地,“我今天来,不过是要你的孝子贤孙们好好看看,谁才是这里的老大。”
话音刚落,身后人齐刷刷上前,七手八脚钳住了王肖财。受制于人的王肖财哪能忍受如此屈辱,可任凭他再是如何挣扎,在绝对的人数压制面前,都无济于事。而刚刚还在对自己表露忠心的弟兄们,也一个个面露胆怯,不敢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