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学术上老师一直勤勤恳恳,早年间走遍大江南北收集资料进行调查研究,为我们这门学科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人到中年又将主要精力投入到教学中,培养了一大批民俗学者,发展壮大了这一学科。”
讲述忽然中断,周教授一动不动地直直盯着前方,看似是在注视对面的墙壁,实则眼神并未对焦,也不知是陷入了回忆还是在组织后面的话语,直到半分钟后一声叹息,又才继续说道:“时间来到上世纪六十年代,老师的生活虽然按部就班却也简单充实,原本一切还算美好,直到那场席卷全国的浩劫降临。”
“老师因为出身和留学经历,与那个时代的许多高级知识分子一样,没能逃过被批斗虐待的下场。那十年间老师饱尝了身体与心灵的双重摧残,他身边的许多同事朋友未能挺到最后,老师却凭借顽强的意志挺了过来。”
“动乱结束后老师得以平反,可时光一去不复返,老师的身体已大不如前,整个人也没了过去的精气神,再加上没有孩子以及师母的过世,老师从此心灰意冷深居简出,除了上课鲜少与外界来往。我毕业后留校工作,不时去公寓看看他,陪他聊聊天,算是老师晚年最亲近的人了。”
周教授再次中断讲述,对四人说道:“讲到现在还没进入正题,你们一定不耐烦了吧?不过别急,了解了事情的背景才不会觉得事发突兀。接下来就要讲到你们关心的了。”
“老师早已没了亲人,病故后葬礼由学校操办。老师生前住在学校分配的公寓里,去世后需要将公寓腾空,学校知道我与老师的关系最密切,便让我先去整理遗物。”
“老师虽出身富裕之家,可大半辈子过得勤俭朴素,公寓里除了大量的书之外并无太多其他东西。我想拿几本书留作纪念,于是在大大小小的书堆里挑选起来,当翻找到墙角的一个巨大书堆时却有了意外发现。”
“那堆书应该很久没人碰过,外面积了厚厚一层灰,里层的许多书被虫蛀鼠咬得残破不堪,一碰掉一堆渣。我一本一本向下翻到最底层,在紧挨墙角的位置找到了一个铁盒。盒子不大,约三十公分长二十公分宽,高七八公分,拿起来时能感觉到里面有东西在晃。”
周教授停下来喘口气,李旭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知道铁盒里装的是什么了,他急切地等待着教授开口。
“盒子显然是被藏在书堆下的,我很好奇盒子里装的是什么,费了一番力气打开后发现里面就只放着一本日记和一卷手稿。我曾听老师说起过,他原本有记日记的习惯,可在那十年间为了不被抄家的人从日记里引申歪曲出『罪证』,他销毁了之前的所有日记,从此也不再写。”
“因此我对这本日记更加好奇了,是什么原因让老师甘冒巨大风险唯独将这本日记保留下来?看看日记都记录了什么也许就明白了。我当即翻开日记本查看起来。从日期可知这本日记记录于一九三三年,我从日记中得知那时老师刚学成归来不久,但他并没有第一时间找工作,而是开始四处游历学以致用地实地考察研究各地风土人情风俗习惯。”
“日记主要记载了老师每到一地的所见所闻,我翻看了大半本也没发现什么特别之处,我耐着性子继续往下读,直到最后十几篇事情才开始变得不对劲起来。”
“老师在日记中写道,他在某县听到一个有趣的传闻,是关于一个叫眷湖村的地方的,他觉得很有意思打算去这个村子一探究竟。至于是什么有趣的传闻,老师并未细说。隔了一天的下一篇日记里写道,这个眷湖村比想象中的难找,他还没有打听到村子所在。然后又隔了两天,日记中写道他终于找到了眷混村。这天的日记就这么一句,老师并未提及他是如何找到眷湖村和村子具体在何方。”
“接下来的每一天都有日记,第一天老师写道,村里人把他安置在山腰间的一座大房子里,虽然收留了他但看起来并不太欢迎他,都在有意无意地催促他赶快离开,可越是如此他越觉得这村子有古怪,就更不能轻易离去。第二天的日记里写道,他本想与一些村民搞好关系,好从他们口中套出些线索,可村民们相比前一天突然变得冷淡,全都对他不搭不理,像是被人下了封口令。”
“之后的三天老师都在暗自调查却毫无发现。老师在日记里还提到一件事,他在村子及周边都未发现有墓地,所学专业让他对此颇为敏感,这里可能有自己独特的丧葬习俗?再往后老师终于坐不住了,他找到村长直接向其求证传闻的真假。”
周教授再次中断讲述,用舌头润了润嘴唇。
说了这么长时间的话喉咙一定也很干,这种时候最好能喝口水休息一下,可此刻的他们连这点条件都没有。
李旭正打算去向外面的人要水时,周教授又讲了起来,李旭只能作罢。
“接下来就是整个故事的高潮部分,老师记述的也尤为详细,日记中写道当他说出外界关于村子的传闻时,村长脸色大变质问他究竟有何目的。老师没想到村长会有如此大的反应,连忙解释说自己正在四处游历采风,来到眷湖村只是出于好奇。可村长并不信老师的说辞,当即将老师撵出了屋子。”
“一开始老师并未在意,觉得只是一场误会,找机会解释清楚就行,可当天晚些时候他就觉察到了异样。当他走在村子里时村民们会长时间地盯视他,像是怕他跑了一样,而当他想要接近村民时,村民们又会躲得远远的。”
“第二天的情况更诡异。早上老师一开门看见两个人站在屋外不远处,见他出来后两人匆匆离去。而当老师一出现在村里,周围的村民无论正在交谈还是在劳作,全都住口停手立在原地齐刷刷地看向他,眼神说不出的诡异。之后无论老师走到哪,都觉得如芒在背,心里也越发不安,这一天便早早回到了住处。”
“老师回到住处后越想越觉得古怪,于是决定把这两天经历详细记录下来,却不想写着写着竟趴在桌上睡着了。等老师再次睁开眼时四周已是一片漆黑,他看不清表上的时间,于是摸着黑去找火柴和蜡烛,当他终于点燃蜡烛发现时间已快凌晨一点。”
“老师本打算脱了衣服上床继续休息,可这时大门方向传来咯吱一声,老师只当是老鼠并没在意,不过这声音让他想起一件事,下午回屋后只是随手把门一关并未插上门闩,于是老师举着蜡烛打算去把堂屋门闩住。”
“出了卧室老师一眼便看见堂屋门大开着,一群黑影矗在门口,老师先是一惊,不过马上恢复镇定质问都是谁在那,那些黑影听见老师的声音纷纷转过头,黑暗中十几对大小不一却都发着蓝光的眼镜十分醒目,老师又是一惊,可他想到村里人这两天的古怪举动,认为定是村里人为赶他走特意来吓唬他,于是便怒气冲冲地走上前去打算戳穿他们的把戏。”
“随着距离拉近烛光照亮黑影,老师却骤然停住了脚步,一群全身赤裸身上只挂着些水草,散发着浓重鱼腥味的怪物正立在门口,身上还在不停向下滴着水,好似刚从河里上岸。说它们是怪物因为它们有人形却又没人样,它们都是双足站立,有胳膊有腿有头有脸,但胳膊不一定是人的胳膊,可能是虾钳也可能是蟹腿,头也不都是人头,有鱼头有鳖头有蟹头,眼睛有的小如拇指有的大如铜铃,就是没一个有完整的人样。”
“老师呆立原地心脏狂跳浑身颤栗,巨大的恐惧使身体像是被定住了一样,既挪不开腿也移不开眼。为首的鱼头怪已经跨过门框,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从门外不断涌入的腥风终于将摇曳的烛火吹灭,四周瞬间归于黑暗,形貌可怖面目狰狞的怪物们又成了一团黑影,只剩它们的眼睛在黑暗中冒着幽光。”
“黑暗在这时反而缓解了恐惧,老师终于惊醒过来,后退两步转身冲回卧室插上门闩,又搬来椅子抵在门后。做完这些还没来得及喘口气,门就被从外面砸得震天响,连带着门框都在剧烈晃动。见此情形老师知道门肯定挡不住怪物,现在能做的只有逃命,他抓起包袱爬到桌子上,打开窗户就要往外跳,差一点把日记本落在桌上,好在最后看见揣进了怀里,至于其他没来得及收拾的东西就无所谓了。”
“老师小心地绕到屋前,见怪物都进了屋才跑过屋前向山下而去,不过四周太黑只能一步一步缓慢下山,还要不停回头张望看怪物有没有追上来。好在一路顺利老师平安抵达山下,他一刻不敢停留又向着村口奔去,一直冲出村子直到跑不动才敢停下。这时已是深夜又是在深山之中,老师根本找不到出山的路,只能提心吊胆地在山里熬过一夜,等到能看清来时的路,老师才终于得以彻底逃离眷湖村。”
“以上就是老师日记里的主要内容。当年首次读到这些时我大为诧异,特别是日记最后反复提到怪物,我不敢相信像老师这样严谨的学者,一位从事民俗研究的专业人士,竟会声称自己遇到了怪物,还在怪物的追赶下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