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四年中秋雷、雨
简直痛得快要死掉了!
还以为最多只是跟那个一样疼,真是自讨苦吃,还被她们嘲笑,昨晚哭着喊着“我不生了”,受那么大罪结果就换来这么个小东西。
这个小东西怎么这么丑啊,婧姐说很快就会长开,可还是皱巴巴的好丑啊……
肆虐三天的惊雷已经到了尾声,天依旧阴着,广播上倒是确定将要放晴,户外被整个浆洗了一遍,水泥地上满是泥印。
集合的哨音此起彼伏,医疗部调走了一半,听说附近出现了塌方和泥石流,更远的地方还发生了溃堤。
每个人都忙得不可开交,院子里的孩子们也没趁着雨停跑闹,除了集合起来跟车离开的,其他人仿佛被遗忘在一个个小角落,连午饭都没送。
最后还是婧姐托人送来几块月饼,才想起今天是中秋。
月饼是提前做的,当时还说好热热闹闹过个节,毕竟大家都回不去家,没想到……
小桂替婧姐给我传话,最近灾情严重,等阵子过去了会帮忙联系。
孩子父亲是谁只和婧姐坦白过,但大家都很默契地不多提,尤其是同样从镇上来的小桂,比我还要兴奋,恨不得变成之前故事里的女主角亲身经历一遍。
然而惊心动魄之外,是无人触及的无奈,灰姑娘变不成公主,依旧在拼命挣扎,骑士和王子反抗不了命运,只能选择流浪。
也不知道哥怎么样了,虽然挺对不起的,但给他添了个儿子应该会高兴的吧?
也不知道今年有没有探亲假回来看看?
还没跟他提过这个事啊,这小东西真是又丑又麻烦……
九四年十月一日晴
小东西偶尔会睁开眼睛,尽管没有焦距,还是会随着光亮微微转动。
小东西很少哭,每次都因为饿了要喂奶,一哭起来就不停。
真是的,谁叫你出生得这么早,妈妈也需要发育啊。
部队的配给没有这么小孩子需要的奶粉,还是婧姐托人专门送过来的配方奶,相当精贵,两罐抵半年工资补贴,却只够小东西喝两个月。
驻地里虽然也有几岁的孩童,但这小东西却不折不扣是部队里降生的第一个生命,虽然喝不到充足的奶水,其他方方面面一点不缺,甚至还有一个手工制作的婴儿床,床上堆满了大孩子们对这个弟弟的友谊。
普天同庆的日子,欢乐是主旋律,我对着小东西,“过两天就能找着爸爸了,想不想自己告诉他啊?”
破天荒,他头一次“呜——呜——”地哼了起来。
九四年十月三日阴
每一次,每当我以为,生命应该就会这样继续下去,虽然并不华丽,也绝谈不上幸福,可总归有一点点,即使再少,也是能让我抓住的,能令我心安,甚至能给出一丝丝期盼,然而它又一次旋踵而至,把一切搅弄得支离破碎,只留下不知够不够再次拾取拼凑完整的勇气。
九四年十月十日
恍惚了好些天,一直与小东西躺在一起,也成了被照顾的人。
今天婧姐来过一次,看看小东西,也劝了两句,可我还是听不进去,有时候对上小东西明亮无辜的眼神,我总会后知后觉地擦干眼泪。
身上的罪孽已然快要承担不起,如今复又沉重千钧。
多年以后,到时我究竟如何开口?
告诉这个小东西,他的降生是我的错误,是我任性、自私的产物?
甚至还为此葬送了他的父亲?
像我这样的人就不该有以后。
夜半惊醒,耳边是小东西微弱的哭声,仅有的理智让我先检查贴身的尿布,依旧温暖干爽,习惯性地解开扣子,可是自那日起早已消瘦见骨,哪还挤得出?
这些天都是她们轮流给小东西喂的奶粉,当下也顾不得哭声下床准备去。
小东西费力而香甜地嘬着奶嘴,明明还没长开的眉眼却仿佛显出军哥儿的模样。
刚才惊起的梦里,他远远地打量被抱着的小东西,憨憨地回应,“呵呵……挺好……还是个带把的……挺好……”继而踌躇,“那个,妹子,哥得先走了,你得好好的,把他带大……哥先走了……”任凭如何加快脚步也追不上。
瓶已空,小东西仍无意识地嘬着嘴唇,发出“叭”、“叭”的声响。
忽然,泪如泉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