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劼闻言脸色一变,抬头望向驿门方向,方才乘着马的郑来仪已然不见踪影。他们紧张的谈话气氛中,竟无人留意郑来仪已经悄然离开。
他一转头,厉声吩咐手下人:“你们几个,马上去追!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今日决不能让她离开此地!”
几名骑兵得令,纵马冲出了驿站。
护劼收回视线,见叔山梧神色依旧紧绷,便拍了拍他肩头:“兄弟放心,这里是为兄的地盘,茫茫大漠,她一个弱女子逃不出多远!你我结盟之事,绝无可能泄露出去!”
叔山梧收回视线,黑沉沉的眸子紧盯着护劼,半晌笑道:“有你这句话,我便放心了。”-
午后时分,晴朗的天空突然乌云密布,苍穹化作一张巨大的黑色幕布,将茫茫大漠笼罩其中,白昼瞬间化作无垠的暗夜。
前后百里不见人烟,被风沙吹蚀成流线型的山壁之下,一座废弃的寺庙孤单地立于黄土间,寺庙外低矮的院墙被风吹坍塌了一半。庙门前掉落一块朽烂的牌匾,一半被尘土覆盖,上面龙飞凤舞的“般若海藏”四字依稀可辨。
这座西域古道上的废寺除了频繁的风沙造访,不知已多久没有收到过香客的供奉。
朱漆褪色的庙门半掩着,另一扇在狂风中簌簌摇晃,发出吱嘎吱嘎不堪重负的动静。砂砾被狂风席卷上天,细密地敲打着废庙破败的屋顶和门窗,发出清晰的颗粒声。
郑来仪站在这破败不堪庙门外,转头望向一片昏黄的来时路,神色一时犹豫。
叔山梧在她耳边说的是“向西二十里,般若寺等我”。
她纵马离开悬泉驿后,逆着官道所在的方向朝西一路飞驰。不知跑了多久,一颗心随着马儿一路颠簸,几乎要跳出胸膛,直至这座荒废的寺庙出现在视野,才勒马停下。
后悔与忧惧交织,她此时无一人可以依靠,而明明其中最不可以相信的人就是叔山梧,却不知怎么,鬼使神差地按照他的指示来到了这里。
然而大漠中反复无常的天气并没有给她过多犹豫的机会,天陡然暗沉下来,强风将她的衣裙和头发扬起。她知道不能再待在室外了,于是翻身下马,快步迈进废庙。
几乎在她踏入室内的同时,天地之间一片昏黄,连大道都被尘土瞬间掩埋了。
郑来仪抱膝坐在神像前的供桌之下,耳中充斥着呼啸的风声,背靠土墙,一块破烂不堪的红布勉强将她的身形遮住。
威力悍然的风声呼啸而过,大有将这座废寺拔地而起的势头。她躲在供桌之下,从一开始的担忧害怕,到心死绝望,风声逐渐变小,直至一切归于平静。
她伸直了双腿,咬着牙尝试挪动,针扎般的痛感让她一时皱紧了眉头,等到知觉渐渐恢复,才缓慢地爬出了供桌。
外面的天光已经大暗,她迈出门槛,只见天边一轮光洁的圆月,不知不觉间竟已入夜。
望着门前一片苍茫景象,夜晚的大漠,方向更加难辨,她推算了一下,自己已经在这废庙中待了近三个时辰。
郑来仪仰头望天,陡然想起今日已是中秋,而自己与家人相隔千里,更不知此刻他们安危如何,眼眶陡然一酸,两串泪珠簌簌滚落下来。
然而此刻脆弱毫无用处,她迅速拭干了泪水,转头四顾,来时的坐骑早已在方才的沙暴中不知所踪。
倘若他一直不来,难道自己真的要在这座人迹罕至的废庙中等死?
内心天人交战之时,远方有马蹄声响起,她循声抬头,只见大道尽头两骑马正迅速朝着她所在的位置而来。
她眸中的期望化作恐惧:那并不是叔山梧。
郑来仪迅疾转身,快步奔入屋内,一矮身钻到了供桌之下,可那块破布根本难以遮盖身形,困在下面无异等死。她重又钻出供桌,惶然四顾,只见神像侧后方的角落中堆着一垛干草,不及多想,便迅速钻了进去。
马蹄声由远及近,她紧咬下唇,暗自祈祷这两个鹘兵只是路过,天却不遂人愿,只听他们在矮墙外翻身下马,脚步声踏进了院门。
两人似是绕着寺庙看了一圈,并无所获。犹豫了一瞬,猛然推开面前半掩着的庙门。
那半扇早就该报废的门如何经得起如此大力,“哐啷”一声从门框上掉了下来。明亮的月光顿时倾洒在坑洼不平的石砖地面,照亮了佛龛上褪色斑驳的佛像。
两个鹘兵手举着刀,站在佛像前,朝供桌下胡乱刺了一番,最后彻底将那沾满尘土的桌帘用刀尖挑开,并未发现什么异样。二人同时后退了一步,叽里咕噜地低声交谈着。
郑来仪距离他们只有不到五步,她蹲身躲在草垛中,一只手捂着嘴,呼吸都不敢重了,另一只手碰到脚踝,动作一顿。
她伸手进靴筒,抽出了那把熟悉的匕首。
她咬了咬牙,那日她在岩牙河谷愤然扔下了这把匕首,大约是在叔山梧登上她马背时,趁着自己不注意时将它还了回来。她的神经始终紧绷,毫未察觉他的小动作,直到此刻才发觉。
她缓缓抽出靴筒中的匕首,右手握紧,手柄上错杂的花纹印在掌心。
“郑姑娘,我们知道你在这里。”
郑来仪的心瞬时沉到谷底。他们是叔山梧派来杀她的么?既然要杀,为何又要把她骗到这里,多此一举?
她后心发凉,似乎身体里的血液都停止了流动,想要举起手中的匕首,却动弹不得。
外面那两个鹘人士兵没有察觉任何动静,又压低声音交谈了两句。过了半晌,其中那个会汉话的士兵又再度开口。
“郑姑娘,我们不想伤害您,与其躲躲藏藏,不如乖乖出来,跟我们回去见三王子。”
他说得很慢,用略显古怪的腔调循循善诱,“对了,叔山梧已经和我们三王子结为兄弟,若您跟我们回去,三王子也定会善待于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