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车是云间坞的,看守牛车的都是我们的人。明早叫陆适之?换身打扮去前院寻十二郎。有十二郎帮忙,再叫姜芝编套哄人的话?术,我们有八分把握可以叫开坞门。”
“人多眼杂,去树上商量。”脚上穿的鞋不合适攀登,阮朝汐把一?双高履扔在地上,只穿着?足衣,以这个年纪小娘子极少见的灵巧姿态,轻轻巧巧地攀上了树干。
令人窒息的高墙和阴影在她视线里消失了。
辽阔的大地如千里画卷,夜笼星野,丘陵起伏,在她面前徐徐铺陈开。
初秋爽气的风,从枝头高处呼啦啦吹过,吹乱了她额边的一?缕鬓发?。
阮朝汐眺望着?西北方?的大地,视野尽头,隐约有高耸巍峨的巨大山脉,横亘在豫州和司州地域之?间。
身侧传来?极细微的动静。
她侧身往下看,李奕臣蹭蹭蹭爬上了树,捡了距离她不远的一?支粗壮枝桠,靠着?树干坐下了。
“这儿说话?肯定没人能听见了。给?个准话?。”李奕臣的眼睛也盯着?远方?,手肘搭着?膝头,大喇喇地说,
“要不要走?要走的话?,我回去跟他们两个商量下,明早就走。”
阮朝汐看向他的方?向。
“走去哪里?”她极冷静地说,“不能回云间坞。荀三兄已经替我安排好?了荀九郎,听他的意思,再不会转圜了。回去云间坞的话?,我还是会被送回来?。”
李奕臣也转过视线,少年人的眼睛里不见丝毫畏惧,在夜色下亮如鹰隼,“那你拿个主意,往哪儿走?”
阮朝汐的目光又望向了西北方?。
“上次为了偷跑去历阳城的事,你已经被关了一?次了。你不怕?”
她清晰地剖析厉害,“你们三个虽然住进了南苑,却至今未上家臣的名册。这次我再偷跑出去,你们几个被我牵累,只怕做不得?荀氏家臣,要被驱逐出去了。”
李奕臣嗤笑,“我怕什么。看看霍大兄,说起来?是郎君身边最得?力的家臣,说召来?就召来?,说罚还不是就罚。家臣是什么,家臣就是郎君身边养的猫儿狗儿。”
阮朝汐吃惊地转过脸,“嘘~小声些。”
李奕臣毫不在乎地往下说,“说真的,阿般。我们留在云间坞的三个,只跟在郎君身边教养了一?年,却在二郎君的眼皮子底下教养了四年。上头两位郎君面和心不和,像我们这样的,就算入了家臣册子,也远远比不上跟随郎君去京城的那三个。我们仨叫‘弃子’,知道?吗?”
他扒拉一?根草叶子塞进嘴里嚼,嘀咕着?,“犯事就犯事,驱逐了就驱逐了。至少你痛快了,我心里也痛快了。天广地大,去哪儿不是去,总好?过眼看着?你一?辈子不痛快。”
阮朝汐惊叹地看着?他,“这么一?番大道?理,你自己想的?李豹儿,你出息了。”
李奕臣脸皮一?红,“姜芝那小子只要夜里睡不着?,就会把我们仨挨个踢醒,乱七八糟地说给?我们听。”
他抬头看看天色,一?轮弯月过了中天,催促道?,“不早了,要做决定尽快。夜里睡个囫囵觉,明早好?安排行程。”
阮朝汐摇摇头,“弃子之?类的话?,别乱说。你们是东苑杨先生盯着?教养出来?的,五年辛苦进学,别自己毁了自己的前程。再看看。”
李奕臣不以为然,“我们这些弃子还能有什么前程?反正本领学成了,跟哪个郎君不能跟。阿般,他们两个跟不跟不好?说,至于我自己,你去哪儿,我跟去哪儿。路上还有个照应。”
阮朝汐思忖着?,从枝桠上起身,准备原路下去。
李奕臣比她动作更快,豹子似的几个矫健攀越,轻风般地到了树下,摆出接她的姿势,动作比当年的燕斩辰更利落。
阮朝汐的视野里残留着?李奕臣轻盈利落的动作。他是东苑最近几年出的武学天赋最好?的少年。
她只在刚入坞壁那一?阵,在东苑断断续续上了几个月武课,学到的功夫刚够翻个围墙。
她搬入西苑之?后,武课自然戛然而止。继续进学武课的姜芝和陆适之?两个,当年远不如她利索,现在身手都很不错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失落感?击中了她。
昨夜院门外,荀玄微云淡风轻对?她说了一?句话?,她听的当时不觉得?什么,直到花费了整夜,她终于回过神来?。
他对?她说,“云间坞五年,你被教养得?很好?。才艺品貌,可堪为高门士族嫁娶之?良配。”
日夜交替的时刻,阮朝汐站在晨曦微明的枝桠高处,望着?远处天幕。
是谁当初在五彩晕光的书房里,手把手地教她练字,耐心告知她,学人写字是一?项极大的本领。她若学成了,成就不亚于霍清川之?文才,徐幼棠之?武学。
她这五年日夜不辍地苦练,笔下书法大成,杨先生也赞叹不已。
每年新年,她总幻想着?,等坞主回来?。就把自己的本领展示给?他看。再问?他,自己已经学成,如何能帮得?到他,如何回报云间坞的养育恩情??
东苑进学,西苑教养,日夜苦练,学到所有的本领,原来?只是为了嫁人?
骗人。骗人。
她感?到巨大的荒谬,被信任的人欺骗的难以言喻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