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踢了一脚木堆,流露出些许轻蔑:“这百年不到的嫩木头,搁在我们家里都轮不上盖茅房的。要早说是看这些料子,还不如搁屋里睡觉!”
这一串话出,守林人还在艰难辨句,罗掌柜的脸色已经要挂不住了,他扯出道笑:“是在下见识浅薄,百年往上的木料自然有。”
厉天就着这话势,高声嚷嚷:“我看你们海湾外边那座塔就很气派嘛!当中的骨木也是好年份的金丝柚吧?”
“祭塔?”罗掌柜一愣,“那确是二百年的金丝柚,厉兄弟好眼力。”
厉天洋洋得意:“那是自然,我们就是跟木头打交道的,你拿这些次货糊弄不得我。”
“厉兄弟不知道,”罗掌柜苦笑,“二百年份的金丝柚储下来的本不多,当年祭塔塑好后就只剩些余料了。”
“用那么多!”厉天看了眼公子,接着把话题往祭塔上带,“看来你们是很看中那黑塔了?这么些好料子都舍得下。”
“祭塔!”守林人重重拄了下地面,“自然,最好,族灵保佑。”
“骗谁呢,”厉天撇嘴,“里边供的是个人像,不是你们族灵,我都听人讲了,人家也是外边进来的。”
【愚蠢!】守林人勃然大怒,瞪了他半晌,【那是族灵赐福过的祭子。】
龙可羡远远望着,在他们的声调拔高时便跳下了木堆,片刻间就站在了阿勒身边,不悦地看着守林人。
阿勒轻轻握住了她的手,顺势把她袖中的匕首往回塞,神情丝毫不乱,在最后把话题拨回木料:“两百年份的金丝柚和乌骨木,百年份的铁力木,若有散过水的,只管拟单子。”
话未尽,守林人已经拂袖而去。
厉天挑眉,望着那背影:“嘿,脾气够大的。”
罗掌柜掏出册子,还没来得及记,已经额汗涔涔:“土族人不善言辞,对族灵与祭礼有天然崇拜,敌视所有轻蔑族灵的外来者,方才你的言语再过激半分,砍下来的就不是木头,是你项上人头了。”
厉天装作无辜,立刻把话往外踢:“我没说什么,这事儿还是外边听来的。”
“这话不兴说!”罗掌柜抹了把冷汗,“我们商行里边自然是守口如瓶的,外边如何风言风语,与我们无关。”
开什么玩笑,商行还要月月进山,就靠土族在背后撑着才能在益诃海湾立足,恨不得把土族供起来,这话怎么能在族地里说出口。
阿勒看了厉天一眼。
厉天会意:“这么说,这事儿是真的?”
“的确不假,”罗掌柜说,“二十来年前的旧事了,我还在海边当引船小僮,那青年被冲上岸后就被商行救了起来。”
“当真是灵冲出来的吗?”
罗掌柜先记下来方才要的木料,才简单地说:“不错。”
听着这语气,就是不欲多言的意思,厉天斟酌着措辞:“海上志怪鬼神传说,十个有八个讲的是灵冲,我还没见过里边出来的人呢,听说……”他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讲悄悄话似的说,“都是些人面兽身,能驭万虫的怪东西?”
他故意说得夸张,罗掌柜便笑:“那都是吓唬人的,厉兄弟还信这个?”
“假的啊。”厉天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你长什么样,他就什么样,”罗掌柜笑说,“就是不太会说话,勤快又和善,招人喜欢得很,小孩子都爱往他身边凑。”
“不会说话?”
罗掌柜翻了页册子:“官话土话,他均是不通,还难教,谟奇师傅教了他几个月,也没教出什么名堂。”
讲到这里,罗掌柜神色淡下来,沉默须臾,再转头时又是商户惯带的热络:“哥舒公子,金丝柚、乌骨木、铁力木,都记上了,年份水色质地纹样您还有什么要求?”
***
木料的事好谈,阿勒出手大方,看过林场后就拟了单子,为表歉意,当场把罗掌柜随行的银子结了,没走公账,封的是两板金条。
罗掌柜出门时,郁青正提着食盒进屋。
“据长居族地的掌柜与当地土族人所言,他们对祭塔泥塑原身的形容,与迟世子给的案卷大体相同,”郁青把问询内容写成了简要,递给阿勒,“可以确定为同一人。”
阿勒看得仔细,青年力大无穷,搭屋建舍时为救老叟为劈山斧所伤,三日即愈,纯稚达观,性情温善,不曾与人红脸。
不仅是主观形容,特殊事件与表现也与之相符,这青年确实是后来流落到西南海域,被囚在军营里放血断骨,而后被多方转手,于颠沛流离中被龙霈捡到身边的男子,是龙可羡的亲生父亲。
什么样的环境会养出不知苦痛、伤愈极快、五感出众、心性纯稚好操控的人?
或者说,这副躯壳是天生如此,还是人为促成?
阿勒不得不这般想,因为这种剥掉野性的头狼……太适合放在战场上了。
临近傍晚,天色迅速黑下来,湿漉漉的白雾临袭族地,龙可羡拽了拽阿勒,在他看过来时,眼神不住地往食盒上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