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离开屏城,只要顺利回到京城,此事便完满了。
“少主。”门外有人低声叩门。
“进来吧。”
房门打开,是他之前派往游灵镇寻找仵作的手下,他身后还跟着个戴斗笠的中年人。
手下双手抱拳,“少主,此人便是当年江家灭门案的仵作赵友平。”
“你在门外看守。”
屋内只剩下季悯行和赵友平两人,季悯行做了个“请”的姿势,态度平易近人,“先生请坐。”
赵友平缓缓摘下斗笠,露出斗笠下那张被烧得狰狞可怕的脸,他缓缓抬头,对上季悯行的视线,声音粗粝难听,“我本已销声匿迹,只想苟活罢了,大人却苦苦相逼。”
季悯行也没料到赵友平竟是这个模样,略愣了愣,才低声道:“赵先生匿迹已久,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若我得知当年江家真相,或许先生也能活在阳光之下。”
赵友平胸腹中的郁气稍稍平息,叹了口气,道:“你当真想查清当年江家的案子?”
季悯行抱拳一礼,“还请赵先生如实相告。”
赵友平今日既然肯来,自然心中也有了决断,见此时避无可避,便只能全盘托出,他从怀中摸出了一个油纸包,叹了口气,“罢了,我这么多年虽然苟活,午夜梦回却时常心中有愧。”
季悯行接过那已经十分陈旧的油纸包,小心打开,便看见一叠已经发黄的验尸卷宗,他快速翻看了一遍,是江家两百八十一人的验尸记录,但看过之后季悯行却面露惊恐之色。
这二百八十一人,皆死于一种凶器,凶器长约三十一寸,宽一寸,形状狭长挺直,应该是一把刀。
一把军中用的刀。
季悯行嗓子发干,抬眼看向赵友平,“是军中的刀?”
“是,二百八十一人,均死于军刀。”
这意味着什么呢?季悯行想起之前祁慎问过他:为什么屏城之内会有山匪?
如今看来,当年江家被灭满门根本不是山匪,而是军中之人所为。
军中,军队,谁又能在熹平三年调动军队来做这样的事?
熹平,是当今圣上的年号。
被烧毁的脸已经做不出任何表情,赵友平将手缓缓放在那叠验尸记录之上,指尖微颤,声音暗哑粗粝,“两百八十一具尸体,我亲手验过,当时就已经猜到了凶手应该是军营中人,而当时的云梦州太守陈勇却生生把此事压下了,我那时就知道,我的命怕是保不住了。”
季悯行可以想见,当时赵友平面对的情况有多惊险绝望,这一瞬间,在这小小客栈内,一直支撑他为熙陵尽忠的东西动摇了……
“是前太守陈勇派人灭口吗?”
“我不知道,只是某个夜里,家中忽然燃起了大火,我的妻儿都被大火烧死,我却因被压在柜子下而留下一命,之后被人所救,隐姓埋名。”
幕后之人,能命令军营中人,也能命令当年的云梦州太守,谁能做到?答案季悯行已经有了。
昭明帝。
他本想查明江家当年被灭门的真相,对江家唯一活下来的人或许也是慰藉,如今看来,却是高估了自己。
如今真相虽然查明,赵友平也重新被牵扯进来,他却什么都做不了,思虑再三,季悯行再次对赵友平行了一礼,郑重道:“先生高义,如今我既已有了这些证据,先生便不必再背负江家两百八十一条人命,我会让人送先生北上阳蜀,为先生安排好往后的事。”
赵友平面上并无喜色,烧伤严重的脸上,只能从那双已经浑浊的眼睛里看出一点情绪,而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是失望,赵友平把桌上那两百八十一张验尸记录重新包好,小心收进怀中。
形容狼狈的男人站起身往外走,到了门口却又停住脚步,声音依旧粗粝难听,却又十分平静,“年轻人,做不到的事,便别给人希望。”
这一夜,对于季悯行来说,有些东西碎了,再也回不到原来的样子。
季悯行魂不守舍坐在凳子上,纷繁的信息从他脑海中一一闪过。
他小时便因机敏善断而备受赞誉,所有人都说他是神童,将来能像他爹季修远那样,在刑狱一途大展拳脚,查凶、平冤、昭雪。
今夜之前,他也一直这样认为。
这些年,他为昭明帝寻找江家宝藏,云梦州几乎所有有关的卷宗,他都看过,忽然间,他想起了卷宗上孙太长的经历:
永顺二十九年至熹平三年,孙太长任屏城守兵兵马都监。
熹平四年,提任屏城守兵统领。
熹平七年,提任云梦州太守。
从一个兵马督监的小小武将,到一州主官,不管怎么看,都升迁得太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