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甩了甩头,把自己从梦呓中叫醒。无力感袭上心头。
“你们一家一定会见面的。”
南岸的尚寝尚仪女官已经看到他们,几个小黄门招手示意他们将船停靠在一处没有花树遮挡、乱石翻卷的埠头。
斛律珣幽幽地说:“我听变文里说,渡过一条河就到达来地府,焰魔在那里等我。我会忘了前世,但我不想忘记家人。”
这一天的落日令李世民永生难忘,巨大的金轮已经在人工堆砌的山丘那边沉下去了大半,可是辽阔的天空却依旧被太阳的余威熏染得像着了火一样通红。
透过瑶光殿的空中复道,可以看见湖另一边的观星台和荫殿。所有的围墙、廊柱和屋顶都淹没在一片火海中。九州池里好像流淌着血水,太阳越是西沉,炎焰越是高张,就像不断蔓延的火势,最后吞没了整个紫微宫。
没有比洛阳宫更恢弘的宫殿了,也没有比洛阳宫更狰狞的宫殿。
斛律珣平静地在船舷处探出头,对着九州池重新贴好花钿,戴上羃?,准备接受地狱的烈焰。然而,她又做错了什么?
李世民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勇气,将一个随身携带的玉勒子交给斛律珣。玉勒子上有一个观音像,那是他准备送给长孙青璟的礼物。
“你记着家人,他们也不会忘记你的。斛律娘子,你好好活着,一定要活到我来救你那一天。”
斛律珣死气沉沉的眼睛瞬息间亮了一下,这是一路上她未曾听说过的奇怪承诺。
地狱无边的穹顶短暂地被扯开了一条裂缝,透进属于人间的清亮的蓝色。
倏忽间,四面八方涌来的焰尖舔舐这来自人间的亮色,将这最后的生机毁灭殆尽。
“谢谢你。你和他们都不一样。记得来救我。”她攥紧了玉勒子,那是她与人间的最后一丝联系。
船靠岸了,小黄门与女史们急匆匆地将斛律珣扶上岸。孱弱的背影一步步走向瑶光殿,没有再回头。
地狱的门敞开了,熊熊的烈焰将人间献祭的新娘吞没。
等待许久的王尚仪看到了表弟愤怒的眼神。
“你这是什么表情,不要这样看着我!我也是奉命行事!”她因恐惧和心虚而加大了音量,“不准你臧否紫微宫里的一切!”王尚仪把一盏船灯塞进李世民手中,心神不宁地离开了。
巨大的愧疚和愤懑侵蚀着年轻的灵魂。李世民奋力划着船,想逃离这个魔窟。浓重的墨色终于侵染了整个池面,一切归于平静。他从蹀躞带上摸索出打火石,点燃了船灯。他像一个无助的迷航者,搜寻着这个巨大人工湖上的活物。
循着一阵甜腻的诡异的歌吹声,他找到了靠岸之处。琉璃亭上,灯火通明。讴者正在演唱着《黄鹂留》《金钗两臂垂》这些绮艳轻薄的曲子。
年轻的贵族男女,对这些造作的歌词感同身受,不禁和着拍子吟唱起来,潸然泪下。教坊司的美貌舞女,在贵族少年的中间穿梭旋转,翩跹起舞。
赌徒们开了几局博赛,掷骰子时呼“五”呼“白”之声不绝于耳,更有光脚袒胸为了杀“枭”而起争执者。赌桌边杯盘狼藉。
他越过熙攘的人墙,随意灌了几杯酒,想找一个清净的去处。无奈总有敬酒的、递琵琶的、找他谈论骑射的人将他半道截住。他不得不敷衍几句。
“琵琶,鼓笛,都给我使劲!篝火,烧得再旺一点!”宇文皛由两个胡姬搀扶着,趔趔趄趄地走到李世民面前,“你跑那么远作甚?即刻有祆主表演幻术助兴:那胡人取一把横刀,刺进肚子,刀刃从后背伸出,肠子外露,血流如注。看得惊险之处,我们再拿一盆湖水朝他泼去……你猜猜他会变出什么?”
“我不太舒服,失陪了。”李世民本来就讨厌这个无恶不作的纨绔,此刻更甚,就找个理由离开。
“不许走,陪我们看幻术!”宇文皛气急败坏地拽住李世民,却尴尬地发现半点扯不动。他便神秘兮兮地凑近李世民:“听说你奉命给陛下送了个女御,漂亮吗?你有没有一起进瑶光殿?”
李世民的满腹郁忿无处消解,有一头野兽在他身体中撞击,踊跃着要突破樊笼。
他默默揎袖,回头学着对方那小人得志的样子皮笑肉不笑地嘲弄道:“匈奴皂隶,何物等流!”
宇文皛来不及生气,下一刻,已经直挺挺躺在地上,口鼻处血肉模糊。
人群中一阵惊呼,有幸灾乐祸的,有恐惧震悚的。
“毘提诃,你要把婆罗门打破相啦!”
“可怜那么一张清俊的脸哟。”
须臾间,老尚宫带着一群女史和小黄门拨开看热闹的贵戚们,吩咐医官给宇文皛治伤。
“公子们可不要再酗酒闹事了!”尚宫对年轻人们的肆意妄为很是恼怒。
“别乱摸脸,你下巴还在!让医官诊治。”她没好气地对宇文皛说。
“他辱我!他辱我!”宇文皛捂着流血处叫道。
“那你站起来跟他再打一架!打赢了,司马德戡也得跟你称兄道弟;打不赢,如何让他赔罪!”人群中传来好事少女的声音。
年轻的男男女女又是一阵哄笑,一个个恨不得把事情闹到皇帝面前。
李世民舒展拳头,甩了甩手,沉默着穿过人群。
这世间终于清静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