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梨园里的银杏黄了又绿,戏台下的奚阳也从一袭青衫的少年郎,渐渐化作西装革履的督军公子。少年的身体比幼时已好了很多,只是面色总还是苍白着。
白月棠曾触着他冰凉的腕骨追问,少年只是浅浅一笑,“娘胎里带的寒症罢了。我母亲生我的时候难产,这身子骨啊,是向阎王爷借来的。”
每当谢幕散场后,后台的铜镜中永远映着他含着笑意挺拔的身影,军装外套下总揣着油纸细细包裹好的桂花糕。
她曾捏着袖口轻声问;“为何……待我这样好?”话一出口便后悔了,生怕听见什么承受不起的回答,连忙补救:“也可以不用说的。”
少年倚着斑驳陈旧的木桩,暮色里的笑声清越:“那日见你倒立练功,香灰都落尽了还不肯下来,”他指尖轻点她的鼻尖,“明明腿已经抖的像风中的芦苇,偏还要死撑,我就知道,这丫头将来定来把戏文的魂儿都唱活,我这是提前巴结未来的名角儿呢。”
十五岁生辰那天,奚阳邀白月棠去了北平最难订的月华楼。
少年修长的手指轻轻覆在她的眼上,掌心微凉。“当心门槛。”他温声提醒,引着她穿过雕花走廊。
指尖移开的刹那,白月棠整个眼睛都亮了起来——
整间屋子缀满了蓝色绸缎扎成的绣球花。中央的梨花案上,放着一个三层纯白奶油蛋糕,最顶端是巧克力做的小熊,被粉色奶油玫瑰簇拥着。
“这是……洋人的蛋糕吗?”白月棠眼睛亮亮地望着奚阳。
昔日瘦小的丫头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月白色旗袍裹着盈盈一握的腰肢,耳朵上的流苏耳环随着动作轻晃。
奚阳看着她发亮的眼睛,喉间溢出低笑:“是,海城最时兴的,想着你定然喜欢。”他故意拖长语调,“毕竟某个小馋猫,连散落的糖渣都要捡起来舔干净。”
少女趁他不备,偷偷用指尖抹了道奶油,偷尝的甜味让她眯起眼睛,梨涡乘着蜜糖般的欢喜,活像只掉入糖罐的老鼠。
引着她许下心愿吹熄蜡烛后,奚阳从屏风后取出个丝绸包裹的的纹锦盒。
白月棠睁开眼,惊喜地屏住呼吸:“给我的?”
“嗯,”少年将锦盒往前推,“拆开看看。”
她小心翼翼地解开丝绸系带,掀起盖子,里面是一套做工十分精细的月白色戏服,银线绣的莲花纹理在灯光下流光溢彩。
“好好看!这是我第一件新的戏服!”她将戏服贴在脸颊边摩挲,“这袖口绣的是什么?”
奚阳凑近细看:“父亲托北城老师傅定制的,许是牡《牡丹亭》的唱词。”他指尖轻轻拂过袖口的纹理,“听说梅老板也穿这家的衣裳。”
“谢谢你。”少女抱着戏服转了个圈,“我穿上给你唱一段!”
帘子的珠串清脆碰撞,换好戏服的白月棠款款而出时,奚阳呼吸都有些停滞,眼中忍不住划过一丝惊艳——月白缎子衬得她肤如凝脂,莲步轻移间,腰间玉带轻晃。
她足尖轻点,唱腔婉转: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水袖抛甩间,末端一段恰好落进奚阳怀中。
少女耳尖绯红,佯装镇定地继续唱着“生生死死随人愿”,眼波流转间比戏服上的绣纹还要流光溢彩。
奚阳抬眸轻笑,骨节分明的手指在案几敲击出节拍。
那天晚上,白月棠将月白戏服端端正正地摆在枕边。她忍不住三番五次转头瞧一瞧,指尖刚刚触及袖口看不懂的符号,突然见到那纹路如同活了一般在抖动,惊的立即缩回手。再定睛一看,又毫无动静。
“定是欢喜得魔怔了。”她轻拍脸颊,嘴角的笑意怎么也压不下去。
很快,白月棠就迎来了作为花旦的第一场演出。
首演那日,她穿着这身月白色戏服登场,那些看不懂的绣纹与唱腔韵律奇异般的融洽和谐。
台下满座喝彩皆为她而来,但她充耳不闻,满眼只瞧得见包厢里的那道身体——奚阳今日并未穿着军装,而是一袭月白色长衫,恍如初见时的少年模样。
自从登台挑旦那日起,白月棠开始经常坠入同一个梦境。
起初只是梦见幽蓝的深海中,一座珊瑚状的戏台孤零零地立着。
后来梦中逐渐有了节奏声,她穿着那身月白色戏服在台上唱着戏词,水袖在海水里荡出层层波纹。
可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戏台。梦境时时反复,她总在夜里惊醒,醒来时枕头上总是湿了一块,还带着些海底的咸腥味。
她抓着奚阳的袖口诉说这个梦境,对方只是笑着揉乱她额前的碎发:“我们小名角儿最近累糊涂了,该好好休息休息了。”
“不是的!”她急得去捉他的手,却被他反手握住。奚阳故作严肃地蹙眉:“那……请个师傅来念念经驱驱邪?”眼里的笑意却藏不住,像哄孩子似的捏了捏她的掌心。
白月棠张了张嘴,最终颓然松开了手,只感觉全身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