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刘彻从长乐宫出来,春陀就再未听过陛下讲话,他很担心,却不知如何安慰。他原先跟在刘启身边许久,许多话听得很是明白,今日老太太的一番话无一不是在逼陛下杀人。
让陛下手刃自己的老师,清算自己的大臣。
这对于一个天子而言,无外乎是奇耻大辱,憋屈至极。
他心知刘彻的怒火已全然埋在了心底,所以春陀想起了先帝。若是刘启还在,断不会让少年经历这些,更不会让他在自己面前遮掩情绪——总该是要发泄的。
等车停,他随少年一步步走去。
这一路来,有许多狱卒见圣跪拜,刘彻恍若未见,也对他们所有的言语恍若未闻。
潮湿阴暗的牢狱处处散发着一种令人作呕的腥臭,天子仍有木香的衣袍在这里格格不入,更与眼前肮脏破旧的囚服云泥之别。
这一路或高或低的“陛下”不仅刺痛着刘彻的耳朵,也让一直蹲在角落失魂落魄的两人迅速爬来,手握丛棘,不顾掌心会被长刺生生扎出血口。
“陛下……”
二人不自觉地喃喃自语,看着陛下逆着牢中唯一的光信步走来,最后堪堪停在几步之遥。
“罪臣,见过陛下。”
王臧最先退回一步,最后恭敬下拜,他与赵绾将这一句说得尤为珍重。
他们还未起身,腕上粗重的铁链就被一双颤抖的手握在掌中。
少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是薄唇轻启,无言良久。
“两位大人,受苦了。”
“陛下……”刘彻摇头,示意他们不必多说,随后将两人扶起,围坐在房中唯一一张小案旁边。
他先什么都没有说,而是环首四顾,仔细地瞧这牢中的模样。自幼尊贵的天子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来这里,更枉论是来此见自己忠心的臣子,曾经的老师。
“陛下。”
刘彻没有看向王臧,而是低头看着案几上被老鼠啃食出的木洞。
“陛下不必为我等如此挂怀、忧心。”
赵绾接过王臧的话尾:“古之商鞅、韩非之流,皆因法策改新而五马分、狱毒杀,臣等既然选择要为陛下,为儒学一搏,自然也做好了流血丧命的准备。”
话语间,两人竟开始眼含热泪:“如若太皇太后要置我等于死地,请陛下——”
“可朕是天子。”他插断了王臧想要说出的死志,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年少时的老师:“可朕是天子。”
“难道保护不了自己的臣子吗?”
他望着他,想寻求一个答案,而沉默却是唯一的解释。
“……”
“陛下此番只是做出取舍。”
“取舍?”刘彻反问:“是取太皇太后的棋子而舍朕的人臣吗?!”
王臧叹气:“此番结局,皆是我等操之过急。”他重新下跪一拜:“请陛下自此,韬光养晦,以待重整。”
“陛下,切莫再与太皇太后产生争执。”赵绾同跪。
“老师……”
这一个称呼让王臧愣了许久,他不敢相信地缓缓抬眸,双目猩红地看向天子,眼泪顺着皱纹横生的脸庞砸了下来,他颤着声音:“臣当年,并未教导陛下多少时年。”
“但那段日子,臣一直都记得。”
他是汉景帝刘启为刘彻唯一安排的儒学老师,是让刘彻见识到了儒术风采的领路之人。王臧永远都记得当年尚且稚嫩的孩子会追问自己《诗经》何解,又何为五常,那种旺盛的求知欲望让眼前的孩子读过一本又一本晦涩的篇章。
“其实臣知道,先帝曾寻来的天下藏书经典,陛下全都读过,黄老、纵横、儒法之说也无一没有涉猎。”
“旁人只道陛下是因为喜欢儒术而不惜触怒太皇太后,认为陛下年少而难免热血上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