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无月,夜雨萧瑟。
馆驿最高规格的天字号客房内,郭绪四肢伏地,不敢抬头。他脸色灰白,眼神发木地盯着地上一个小点。跪得太久,脚跟也传来阵阵酥麻之感,一连串到他的脑中,让他分不清今夕何时。
他前方那座尊座上,雏龙少年面无表情地端坐在帷幕后,也正沉默地凝视着他。
早在这场雨未下之时,郭绪就得到了馆驿的消息:东宫那位突入临州,已下榻馆驿。
他虽惊愕,可官场浮沉多年,心性已修炼纯青,当下稳住心神,揣度一番形势后,将十景楼附近的衙兵收回,另派小吏连忙去牢狱通知罗鸿去馆驿。自己则马不停蹄地回府换上官服,先行前往面见那位。
此番面见,是为何,都心知肚明,定是一场血雨腥风。就算郭绪早早做好应对的准备,可也不免被削发剔肤。这客房内静得非常,唯他们二人,未见一刀一棍,可自他跪下伊始,那雏龙少年吐露出的短短字语,宛若一柄无形利剑,搅得他五脏六腑都叫嚣着疼痛,冷汗不止。
耳旁单刀直入的质问、字字诛心的诘责,不免让他幻视今日在十景楼面见的那位青衣女郎。
但面对那位青衣女郎他可以含糊其辞,面前这位,他没有胆子顾左右而言他。
好在他不打没有准备的仗,好在他有自保的可能。
面对落到自己身上的舞弊案,郭绪压低嗓音,以掩饰之中的惶恐颤抖,冷静应答:“殿下,杭州一案,下官早有耳闻,又正逢临州事乱,谣言飞舞,下官惭愧,便行自查。未成想,确有此事,但非下官所为……”
“非你所为?”尊座上传来一声低沉冷笑,“说来听听看,你有何托辞?”
郭绪俯首低眉,适时奉上自己准备的一连证据,双手捧着膝行几步,老泪纵横,痛心疾首道:“并非托辞,殿下,下官大肆追捕赵维安等人,就是引殿下前来断案……”
帷幕被一只青筋虬结、富含力量的手撩开,接过他递来的一众证据。
郭绪当下收泪止啼,他变脸之快,惹得尊座之人一声嗤笑,低沉泛寒,在嘲讽他作假戏。这位太子笑起来,嗓音总含着一股阴冷,如附骨之蛆黏在他身上,让郭绪浑身也发起冷来。
姬夜翻开他呈上的册页,郭绪心脏不受控地加快跳动起来。
郭绪心道:他戏虽然演的假,可他呈上去证据却不假。里面包含所有关于舞弊学子的名讳,十个里面有九个都是临州能喊出名姓的大家富户;此外还有被押扣的一众走私海船,其中走私物品及其价值都仔细列入,金额巨大。
证供赃物交相辉映,所有的迹象都指明罪魁祸首是临州县尉朱正宏。其靠着司法职权,大肆掠夺民财,中饱私囊;与富商勾连,行舞弊走私之行。除此之外,连临州万兵辛辛苦苦抵御的海寇海盗之难,都有朱正宏牵扯其中——朱贼与其勾结,屡次发难抢夺渔船分赃,行陋规之实,坐万罪之嫌……桩桩件件,将朱正宏钉入死局。
这份证据他悉心准备了这么多年,就盼着破釜沉舟那天,能帮自己推诿卸责、金蝉脱壳。自己的直系上司赵观死后,郭绪一度忧愁,这份证据应该安到谁的头上才合适。
这时,胆小怕死、为保命急于投诚、已与他意见相左的朱正宏,闯入了他的视线。
郭绪听着耳旁沙沙翻页声停下来,似乎对方也被手中这份证据搅得头昏脑胀,心生迟疑。他心中稍定,灰白面庞也回了点血色,五脏六腑也不疼了,心中暗想:此番阴差阳错,也是遂了朱正宏的愿。他既想投诚,那么自己便帮他一把,让他带着这份证据投诚吧。
死人是不会说话的,死掉的哑鸟更不会啼叫。
想来,命罗鸿办的事应当也办好了。算着时辰,那小吏应当已将话送到,罗鸿此刻应当正带着朱正宏的认罪供书前来。
如此一来,证据、赃物、人证、口供一样不缺,朱正宏嫌疑坐实,必死无疑。而自己,虽依旧存有嫌疑,可苦于无证,又能奈他何?太子外出巡访,总会有回去的那天,到时,又能拿他何?且这件事已闹得天下皆知,必然注定不能悄悄了结,世权皇权斗争正酣,不相上下,若自己头上无罪证却死于非命,那些世权定会拿其狂做文章,攻伐皇权,到时,这位东宫太子,陷入危难境地,又如何自处呢?
越想,郭绪心中越安定,脸上似有似无地露出一抹笑。
他大肆追捕赵维安等人,将事态闹大,何尝不是为自己再博一份助力?世权虎视眈眈,隐含反上之力,此等局势,又何尝不是天佑他命,灵通护身?
越想,他越心潮彭拜。
在这神游之际,郭绪依旧俯首跪地,可思维却不受控地延伸至几日前,书房那场异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