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凭什么呢?”
“他们胼手胝足,辛勤耕作,可收获时节,享用珍馐美味的,从来不是他们。”
“他们安分守己,从不启衅,可战火燃起时,首当其冲遭殃的,永远是他们。”
听到这里,关雁门忍不住轻叹了一声:“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殷窈无奈苦笑:“自古世道皆如此。”
她转动着手中的扳指,那枚硬铁在烛光的照耀下,反射出暖黄色的光,但即使是这样,当那抹光芒从戒面上一晃而过的时候,让人首先联想起的,依旧是寒冰冷刃,剑影刀光。
月光透过窗纱,斜斜的照进屋内,照亮了桌下那片烛火照不到的区域,
殷窈低头看着脚下那片如白沙般的光亮,深吸了一口气,接着说下去。
“听士兵们说完,那些江湖人也愣住了。”
“毕竟在那样的世道中,谁没有几个死在战乱中的亲人?这些江湖人前来投军,又何尝不是抛妻弃子?”
“于是众人皆心有戚戚,围着篝火沉默垂泪,就在这时候,不知道是谁轻声说了一句,要是不打仗就好了。”
殷窈顿了顿,垂下眼,再次重复了一遍:“要是不打仗,就好了。”
她的声音很轻,如同叹息一般,尾调微微的落下去,是一种很难过、很慨叹的语气。
关雁门心中也涌起一股很无力的情绪,正要出言安慰她,脑中忽然灵光一现,闪过了什么。
她的手指在桌面上勾画两下,眉头微微皱起,口中无声地念了两遍“余止戈”。
殷窈见她这副模样,心知她就要猜到了,于是静静地看着她,没有接着开口。
关雁门猛然抬头,瞪大了眼睛:“余止戈——欲止戈?”
殷窈赞赏地看了她一眼:“这是第一层意思。”
殷窈将那枚扳指放到桌上,一声轻响,她的声音悠悠,回荡于空荡室内:“天下干戈非起于一人,亦非一人之力可定。然吾虽微末如尘,却敢怀补天之志——”
“愿化剑为犁,天下止戈。”
她看着那粒扳指,低声道:“战争之中,他们记不住军中所有人的名字,也不知道在战场上,那些死在自己面前的同袍们叫什么。”
“所以他们弄了这么一个名字,他们在家书上写下了这个名字,骗自己的亲人说,他在军中得了军功,但军中与自己重名的人太多了,于是他给自己改了个名字,叫‘余止戈’。”
“他们又告诉自己的亲人,自己有个袍泽,身手卓然、武艺高强,自己在军中受他照顾良多,如果自己出了事,这位兄弟会代自己照顾好他们的。”
“他们觉得,或许自己不能活到退伍归乡之时,但是总有人能活到战火熄尽、卸甲归田的时候的。”
“到那时候,那个人就能用着这个名字,去找到他们的亲人,为他们带去最后一封家书、最后一句关照。”
关雁门艰涩道:“所以,‘余止戈’一开始,只是一个为了方便军中士兵归乡,帮自己战死的同袍照顾亲人,取的名字?”
殷窈点了点头。
关雁门沉默了。
关于“余止戈”这个名字,她想过很多种可能,有过很多种猜想。
阴谋阳谋、布局算计,钱财往来、争权夺利。
但是到最后,“余止戈”只是无名士兵们,用来归乡寻亲的一个名字罢了。
烽火连天,一个又一个的“余止戈”冲锋陷阵、战死疆场。
烽火止熄,一个又一个的“余止戈”伤痕累累、卸甲归乡。
他们拖着病弱残躯,口中念着那个满载夙愿的名字,敲开一个又一个残破屋门,朝着里面满面尘霜的人安抚一笑,道一句:“您好,这儿是‘余止戈’的家吗?”
如果不是,那太好了,这是一户未因战乱而经历过生离死别的人家。
如果是的,那太好了——
我这儿有一封他当年因为战乱,没能送出的家书,现在要给您。
战争结束了,我带着他的愿望,带着他们的愿望,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