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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番外 筹建戏班子的始末(第2页)

那时的莫青荷还不知道,国内局势动荡远远没有结束,这一句想家说出口,一等就是几十年,等他和沈培楠携手飞越太平洋,再次踏上故国的土地时,已经接近垂暮之年。

沈培楠伸手揽着他的肩,摇了摇头:“算了算了,你什么脾气我还不知道么,我不管你,我也管不住你,你喜欢折腾就折腾去吧,别太累。”

莫青荷满意了,话锋一转:“对了,沈哥,还有件事我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孩子太多了,我一人实在忙不过来,我想请柳初师兄过来帮忙。”

(二)

莫青荷很久没见到莫柳初了。

四年前他们从上海离开国境,在街头偶遇化装成乞丐的莫柳初,头脑发热将他带来了美国,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心里不是没存着芥蒂。莫柳初在疗养院接受治疗,他和沈培楠抽空便来探望,后来柳初戒了吗啡,身体逐渐恢复,莫青荷来得就少了,出院那天,莫青荷一个人开车来接他,倚着病房的门框等着王美云收拾行李,美云落下了一只皮箱,扭身返回去取,莫青荷和莫柳初在院子里面对面站着,只听见风吹过树梢,没有人说话。

莫青荷终于打破了沉默,淡淡道:“师兄,我们之间,两清了。”

莫柳初抬起狭长的眼睛打量着他,最终只说了一句保重。

少年时代的互相庇佑、青年时代的信仰和背叛,1937年杭州城那个肃杀而仓惶的雪夜,统统淹没在时代的滚滚洪流里,前半生的种种纠葛至此彻底地画上了休止符,成了深夜里一点漫长而苍凉的回音。

后来,他听说莫柳初在一片拥挤的街区租下了一间小公寓,和王美云结了婚,过起了与世无争的平静日子,几年后莫青荷复出的消息在报纸上刊载的铺天盖地,柳初那边依旧一片寂静。

莫青荷在心里对自己说,是时候了。

莫青荷穿过狭窄逼仄的楼梯,敲开莫柳初的家门,小小的房间烘着暖气,美云不善持家,屋里到处堆着落了灰的杂物,满满当当地侵占了客厅的方寸之地,有一种市侩而凡俗的烟火气。夫妻两人刚吃完面条,摆着两只硕大的粗瓷碗,见莫青荷来访,柳初扶着门板,很局促地比划了个请坐的手势,美云则像一位足不出户的家庭妇女,挤出一丝警觉和不安的笑容,转身进了浴室。

莫青荷没有坐,很简单地阐述了来找他的理由。

他在客厅的长桌子上看见了一份压在书底下的英文报纸,一角隐约露出自己的大幅相片,莫青荷几天前看过这一份,正是自己最近一次公演的戏评。

“我早唱不了戏了。”莫柳初想藏起这一份报纸,大约是觉得太刻意,又放弃了,轻轻往后挪了挪身体,“你回去吧。”

莫青荷自顾自地说下去:“柳初,你没见到那些孩子,他们过得很苦,吃不饱饭,中文退步的很快,好几个由当地警局转送过来的孤儿连中国话都说不利落,一双黑乎乎的手伸出来跟小爪子似的,尖着嗓子用英文骂脏话,如果没有人接纳他们,他们可能会被驱逐出境,可能死于街头斗殴,可能在贫民街区卖毒品,也可能被拐卖、谋杀……他们都是中国的儿童,从前我们自顾不暇,现在我们有这个能力,不能坐视不理。”

“师父当初是怎么教我们的?戏是中国人的玩意儿,我们得把它正正经经的传承下去……”他的眼神灼热起来,将礼帽随手掷在鞋柜上,朝莫柳初逼近:“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吗?我们那时虽苦,至少没有遭遇战乱,这些孩子不一样,他们需要正常的教育,需要庇护所,需要我们的帮助……”

莫柳初的眼睛没有涟漪,狭长的眸子汪着一潭死水,打断了他:“少轩,这么多年了,你不累吗?”

莫青荷怔了一怔。

“我累了,我厌倦了政治。”莫柳初把那份报纸抽出来,折了两折往桌下一扔,“别再来找我了。”

窗前的白纱幔被风吹得飘飘摆摆,空气翻卷着细小的尘埃,莫青荷望着师兄消瘦的肩膀和微微弓起的后背,他几乎忘了,很多年前的莫柳初也曾英姿勃发,也曾有着挺拔的身姿和坚定的眼神,也曾为幼小的他遮风挡雨,指引过一片光明的坦途。

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出奇的平静。

莫柳初的脸蒙着一层灰气,王美云洗完了澡,裹着浴袍从浴室走出来,头上包着一块大浴巾,浑身散发着浓郁的洗发香波的味道,乱蓬蓬的卷发滴着水,莫柳初仿佛找到了救星,向后一躲,向她做出送客的手势。

美云把莫青荷送到门口,莫青荷拿回鞋柜上的礼帽,往头顶一压,回过头从帽檐的下方睨着莫柳初,清凌凌的一道视线:“师兄,你休息了这些年,还是要说累。”

“你的身体并不曾受累,是你的灵魂说它太累了。你躲在这里,一直到死,它也不会得到安宁。”

从眼角的余光里,他看见莫柳初的身体震了一震。

莫青荷不屈不挠,轻声道:“柳初,跟我走吧,我带你赎罪。”

莫柳初久久地站立着,没有回应,也没有解释。莫青荷等了很久,终于失去了耐心,他向师兄浅浅地鞠了一躬,转身要告辞,刚刚跨出门槛,只听背后传来一声缓慢悠长的叹息,是从肺腑吐纳出的一口气,百转千回、百废待兴,千难万难地说出了口,卸下千斤的担子。

“……你想让师兄做什么?”

莫柳初两手往口袋里一抄,唇边泛起顽皮的笑意:“明天,明天早上四点,来戏班子找我。”

“我要你把丢了的戏,一场场拿起来。”

莫柳初如约而至,穿着一身简朴的旧西装,他的身材过于瘦削,神情过分阴郁,仿佛在阴暗之地待了太久,许多年不曾展露过笑容。孩子们围着莫青荷,听他讲完戏,笑笑闹闹地散开各自练功,莫柳初在角落里独自低头坐着,整整一晌午,既不参与也不说话。

大约是他生人勿近的神色吓到了孩子们,也引发了孩子们强烈的好奇心,到了吃点心的时候,南洋来的姆妈挨个儿分发牛奶和蛋糕,大家聚在一起,一边大口啜饮新鲜的热牛奶,一边悄悄议论这位不速之客。

“他是谁?也是来跟师父学戏的吗?”

“他是一位大人了,以后要和我们一起念书吗?”

阿忆依稀记得莫柳初的脸,高声道:“我认识他,他是舅舅的朋友,我记得他病得很严重,好像快要死了。”

“别乱说。”莫青荷笑着打断他:“这是新来的师父,往后跟我一起教你们唱戏。”

阿忆在孩子们中俨然是半个小先生,不服不忿地翻了个白眼,突然单手撑地,一连串干脆利落的后空翻,咚的一声稳稳当当落到莫柳初跟前,得意地斜睨着他:“你能教我们?你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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