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建德三言两语,把陈东实重新嵌回到床上,顺道使了个眼色给李倩,“回头你去趟单位,把那个箱子拿来,里头有些东西,我觉得也该让他自个儿瞅瞅。”
“师父”女孩貌似踌躇。
“拿来吧。”曹建德扣上警帽,回过身,凝滞了一下,“该我欠他的”
恰在此时,裤兜里的手机嗡嗡嗡地响了起来。曹建德应声接起,眉头愈加凝重,简短吩咐几句后,匆匆忙忙地就要走人。
“怎么了?”连李倩也看出有些不大对劲。
陈东实不假思索地问:“是不是徐丽?”
曹建德定定地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队里有新线索,说在城郊发现一具汽车残骸,和一具被烧焦的男尸。通过衣物判断,应该是马德文。我已经派人先赶过去了,我现在也得过去一趟。”
“那徐丽呢?”陈东实心下一寒,“她不是跟马德文一起逃了吗?难道难道她被烧死了?”
“具体还得去了现场才知道。”曹建德没等陈东实回话,一溜烟便出了门。陈东实还想再说点什么,人已经下楼了,独留李倩一人和自己四目相望。
乌兰巴托,郊区密林。
焦木伴随汽车残骸侧漏引发的机油味,浸黑一大片葱茏的低矮灌木丛。三两德牧在警员的牵引下,四处狂嗅,以期能搜刮出更多有利线索。
数米开外的土路旁,警车临时圈起一块空地用作停车场。女人被众人把扶着,半倚靠在敞开的车门上,身上衣不蔽体,几近褴褛,有着明显被烧毁的痕迹。在此之前,医疗队的人已经为她做了简单包扎,但有部分伤口仍然需要回医院处理。无奈她迟迟不愿离去,只守着那堆车辆残骸,嘤嘤啜泣。
曹建德隔老远听闻那熟悉的哭声。
就好像一切都被算计好了一样,在徐丽这里,一切都是可以被计划、被衡量的东西。她的哭声,都像是精密演算后推导而出的公式,抽动的频次、哽咽的伏度,甚至于胸腔微微的蜂鸣,都散发着一股精雕细琢的匠气。
“曹队,”一声轻喝打断沉思。曹建德给车熄了火,还没来得及开门,就听底下人说:“现场已经勘察过了,跟受害人说得差不多,周边林木大面积火烧,法医通过肢体碎片和毛发确定了车架下的男尸残骸就是马德文。这是报告。”
曹建德简单扫了几眼,又听那人说:“据徐丽本人交代,马德文本欲携妻出逃,却在经过C930国道线的时候,遭遇了刹车引擎失控,车辆侧翻,顺坡直下,从而引发汽油泄露,酿成大火。机动组那边核验过,车辆的确有刹车失控的问题,斜坡上的车胎印,也的确是受力失控该有的痕迹。”
“所以……”曹建德幽幽抬首,眺向数米开外,“又是一个新婚不久、丈夫就死于非命,自己又官司缠身的可怜女人?”
旁人不置可否。
“我去看看。”
曹建德抬腿下车,还没走近,便见徐丽疯了一般朝自己冲过来。
“曹警官!求你救救我老公吧……救救我老公……”女人泪流满面,跪趴在地,紧抓住曹建德裤脚,如同一具发狂发躁的丧尸,“这绝对不是意外,警官,求你一定要查清楚……还我和孩子一个公道……”
曹建德满是难堪地看了旁边一眼,合着众人一起将她从地上拉起来,只能给些口头安慰,“你先起来,你现在还怀着孕,小心肚子里的孩子……”
徐丽戚戚然抹了把脸,刚支棱起的身子又塌在一边,表情隐没在晦暗里,使人看不清神色。
曹建德说:“虽然有些意外,但事情已经发生了。马太太,还请节哀。”
徐丽忍住眼泪,低下头去,不争气地擦了一擦,抬起头时,又是泪光攒动,连眼眶底的细纹都在隐约颤抖。
曹建德略有恻隐,忙不迭别过头去,努力让自己不受其他情绪的影响。耳边又听女人一阵哀戚——
“老马……老马他不该如此……”女人的声音有些失控,“就算他有千错万错,你们警察要杀要剐,只管叫他立正挨打就是,人就要为自己犯下的错买单。我私下也常劝他,别做违法犯法的事,有损阴德,如今就这样死了,死得这样出乎人意料,你让我怎么不伤心害怕?”
话没说完,紧跟着一通撕心嚎啕。曹建德见状赶紧让人拿了件警服先给她披上。她现在就是一个孤立无援、漂泊无依的失意女人,何其完美的受害者形象,精致得挑不出错。一时之间,就连办案多年的曹建德都有些拿她没办法了。
“你先别急,有什么慢慢说,我们同事都会一点一点替你记录下来的。”
曹建德扶着她走到一边,现场陆续在做收尾工作,还剩些杂事没有吩咐。徐丽蜷缩在男号的硕大警服里,薄弱得就像一只杜鹃花鸟,即便淋了雨、湿了毛,依旧艳丽得让人移不开眼。
只听她一抽一噎,不卑不亢道:“我也没想到会这样……曹警官……有哪个女人遇到这样的事不害怕?老马就这么活生生在我面前死了,连个全尸都没有……我……我还不如也跟着他去死算了!”
话音刚落,徐丽抬头就往一边树桩上撞去。幸而身边人手脚够快,将她拦住,这才避免又发生一起悲剧。
看着徐丽情绪如此激动,曹建德只好让人先把她送回到车上。目送着她的背影,曹建德略一思考,扭头对底下人说:“回头你去查查,徐丽和马德文婚后感情怎么样。”
“曹队是觉得……?”
“她真有那么伤心吗?”曹建德皱了皱眉,若有所思,“要是她真有表现出来得那么难过,为什么,她手上连个婚戒都没有?”
没等底下人回话,他又说:“还有,你不觉得,她刚刚的说的话很可疑吗?就像在故意点我似的,她说,还她和孩子一个公道,这话就像在故意点我她还怀着孩子,还是个孕妇……更加让人加重对她的同情。以及,她怀着身子,发生了车祸,怎么她好端端的,而四肢健全、人高马大的马德文反而被烧成了那样,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对啊……”身边人纷纷恍然。
“当然这只是我的推测。这几天你找人跟紧她,没事别让她出外蒙,随时等待队里传唤。”
正说着,曹建德又看了眼车里的某人。不知是晨间大雾作祟,还是前夜通宵的原因,曹建德久违地感到一阵眼酸,就连眼前的景致都变得模糊了起来。云里雾里间,徐丽的侧脸仿佛一轮冷冽的冰月,那料峭的唇角,不受遏制地上扬,仿佛某种鬼祟的微笑。
曹建德揉了揉眼,不大确信地凑近几步,再探头看,女人已然一脸憔悴,泪痕犹在,雨打花娇,如梦亦如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