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伯利亚高地的北风又吹了起来,苍茫的大雪里,他艰难地翻了个身。周身的血泊如一块红宝石般,点缀在旷野中。他被浇上汽油,点燃火柴,整个人就像一座喷火的沙堆。紧接着被高高托起,封死在车里,被一点点推进湖中。
火光伴随浓烟,将车体包裹得密不透风,男人的惨叫声震彻云霄。
“哈哈哈跟我斗李威龙你也配跟我斗?!”
鏖战后的王肖财满身满头是血,他用尽全力,将车推向深水区。整个车厢如巨大的火球一般,没入水中,王肖财跪倒在地,看着渐次平静的湖面,同样累得倒了下去。
水慢慢、慢慢从车门车窗的缝隙里渗透进来,李威龙奋力呼救,却只能任由水一点点盖上身躯。很快,车厢里的水浸至脖颈的高度,他只剩一颗脑袋可以活动,被麻绳捆死的双脚双手无力地蹬踹着车门,血透过水波,层层叠叠似腥色水母的裙摆,晕出一朵朵红色的小花。
男人彻底昏死。
柔软缓速的水域里,他最后一丝念头是雪。哈尔滨的雪。
哈尔滨的雪,是否是甜的?他美美地想,安心地闭上了眼。
再后来就是他从曹建德口中听到的后续:被维和部队发现时,李威龙几近死亡。长达34个小时的抢救,两班医生轮流在手术台前操刀。4刀,28处伤痕,不计其数的伤口感染,溃烂肿痛,以及一生都难以磨灭的心理创伤。
三十六名缉毒成员,唯他一人存活。他就像木乃伊般,被安放在不见天日的特殊病房,比死人还要难受。那段时间李威龙常读加缪:在光亮中,世界始终是我们最初和最后的爱。这句话一直支撑着他。
更为痛苦的是术后康复。
因烧伤面积过大,他需移植新皮,并且面部骨骼四分之一部分骨裂,在躯体康复后,还要进行一系列的微创整形。而即便做完这些,他也很难回到从前,那些疤痕难以抹去,他只能靠后天手段尽力掩盖,而每年由旧伤带来的阵痛,也只能靠止痛针和布洛芬短暂缓解。
李威龙觉得,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已经死了。他花了足足九个月的光景,才鼓足勇气迈出病房,观赏到今冬第一场雪。
他蹲在屋檐下,抽出那只皱巴巴的手,才二十七岁,他的手却因为烧伤,像一个七八十岁老人的手一般,满是褶皱。
那只手没入雪堆里,舀起满满一捧,直接塞进嘴里。李威龙用力咀嚼着,腮帮子咕咕作响,刺骨寒凉的雪水从口腔蔓延到食道,他犹显不足,又挖起一捧,塞进嘴里,卖力狂吃。
枯萎的胃室像是迎来了生机,数月只能靠流食和米粥维持生命的自己,居然有了些难以捉摸的食欲。他像一只流浪狗般,跪趴在雪堆里,一捧一捧往嘴里胡乱塞着雪,一口接着一口,一口接着一口,直到口吐酸水,四肢抽搐,才躺回到地上。
任雪拂了一身满。
“你疯了吗?!”事后被紧急召回的曹建德见到高烧不退的李威龙,气得当即甩了他一耳光,却又在那一耳光重重落下后,一把将人抱住,“你傻啊,那么冷的天跑外面去,你是还嫌自己死得不够快吗?”
李威龙闭上通红的双眼,嘤嘤作泣如小兽般,低声道:“师父我难受”
师徒二人泣不成声。
“我是不是很没用?”
李威龙看着床头叠放得整整齐齐的警服和警徽,那是用战友们的鲜血染就得,从此他却不敢抬头看它了。
“才不是,你一直都很厉害”曹建德将他拢入怀中,像自己的孩子般,柔声哄劝着,“你是个大英雄。”
窗外大雪静静飘落,李威龙披着大衣,坐在床上,神色虚弱。
“这是我们从案发地捡到的照片,”曹建德拿出那张合照,“可惜了,血渍难祛,我问了好多人,都说难以复原到原来的样子了。”
梁泽接过那张照片,照片上的自己和陈东实,并排而站,背靠在海角天涯。那是他们千禧年去海南游玩时拍摄的唯一一张合照,陈东实窘迫地窝在自己身边,面孔青涩,而自己,尚且风华正茂,如青苍古树般,用漫天绿荫为他生成一片阴影。他在阴影处笑,自己也笑。
那年自己二五六,陈东实二五七。
从前李威龙说,这两数听着,好像二百五啊。
陈东实说:虎逼。
李威龙问:啥叫虎逼?
陈东实说,虎逼在东北话里的意思,就是宝贝,宝贝就是虎逼。
后来梁泽才知道,虎逼不是宝贝,宝贝也不能叫虎逼。
就像他还骗过自己,哈尔滨的雪是甜的。不止哈尔滨,世界上所有的雪,都不会是甜的。
爱总在谎言间并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