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你是不是算个知识分子?”
他说:“嗯……严格地说,我是学术界的叛逆……”
我说:“怎么讲?”
他说:“我是边缘人。我不从属于任何机构或者权威。我在学术圈子里边游荡过,我知道里边是怎么回事儿之后,我还是选择做自由人。因为我的意志是自由的。”
我说:“哦,我以为你是一匹卧底羊圈的狼。”
他说:“昨夜我做了一个梦。”
我说:“说说。”
他说:“我梦到……午夜。我站在巨大的候机大厅里,站在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前,看着外边,遥望浩无边际的太好多都靠在椅子上睡着了。我转过身来,看到大厅那边有一对年轻的情侣正在吻别,难舍难分。两个人互相抱着,小声地说着什么。我好像忽悠一下想起当年跟自己的女人分开的情景……或者预见到将要在这里和自己的女人分手的情景……”
我说:“你认为怎么解释这个梦最合适?”
他说:“弗洛伊德那套,我基本上都不同意。众所周知,做梦的原因是脑电波作用的结果。不过我还有另外一个解释——梦境里边的信号,是前世今生或者来世(灵魂、先知)传达给我们的,换句话说,梦,是特殊的信号传送通道。只不过有些信号我们不懂,有些信号我们忽略,有些信号我们醒来就忘掉了。”
我说:“说说你自己。可以么?我想听关于你的事情。”
他说:“嗯,我小时候没有任何玩具。我特别羡慕一个我认识的小朋友拥有一辆小汽车模型玩具。到现在,我每次走过玩具柜台,就忍不住要停下脚步,看看这个,看看那个。”
我说:“你大了,挣钱了,可以自己买啊。”
他说:“你以为我没买?我收集了上千辆小汽车模型。”
我说:“不完了?想玩儿就拿出来玩儿呗。”
他说:“我玩儿。我老玩儿我那些汽车,我趴地板上,自己搭公园,搭汽车总站,调度室,十字路口,然后推着我的各种汽车玩。后来我发现,我永远找不回我三、四岁、五、六岁那个年龄段玩儿玩具汽车的感觉……”
我说:“我明白。有些课,永远补不上。”
他说:“内天,半夜,我走到卧室窗前,没开灯,拉开窗帘,往外边看。窗外一片繁星,忽明忽暗的,正好我摘了眼镜,所以天幕上的星星看上去都很硕大,月亮胖胖的。窗外淡淡的光线映出床上的凌乱,折叠在一起的毛毯和褥单格子的阴影宛如一幅图画。星光灿烂,我忽然觉得很美,灵魂受到冲撞,心底就有一种感动。感动就是迷失。”
我说:“你现在还迷失吗?”
他说:“嗯,偶尔迷失一下也快活。我现在迷失在新的森林里。森林就是让人容易迷路。我个人觉得,不管重庆。森林,挪威的森林,都含有这层意思吧,暗喻都市、感情,都市中的感情。执着就是迷失,迷失才最接近人的本性。”
我说:“为什么?”
他说:“因为茫然,因为认识不到别的可能性。每个人都曾经迷失。人一生下来,就好比进入了一个大森林,雾气沼沼,你随时随地会迷失。金钱、情感、职称、住房……每一滴闪亮的露水,都可能是诱惑你迷失的入口。”
沉默。
我说:“好了,我恐怕得回家了。现在,该回去了。”
他拉住我的手。
他说:“是啊,家毕竟是家呀。可我真舍不得你离开。”
我说:“没办法。”
他说:“哪天还能再见?”
我说:“不知道……我现在还定不下来……”
回到熟悉的家。
我自己的家。
家里没人。
走进浴室,脱掉衣服,打开温水开关。
水从淋浴器里柔和地喷出,喷在我的头上,顺着我头发流下,流过我的脸,鼻尖,嘴唇,脖子,双肩,沿着乳峰乳沟向下流去,绕着腿,蜿蜒向下。
水柱抚摸着我的身体。
我的手在身上各个凹凸不平之处随意擦洗着,脑子里想:我跟他为什么没早点儿相识?
唉,这就是命。
那家伙,满脑子也不哪儿来的那么多坏点子……不过说回来,给了我几十年,如果平平淡淡走完,也够没劲的。
太对不起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