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侠儿跛着脚,张开两手,敞出血泥斑斑的胸腹,笑道:“就算我当真窃了钱财,那赃物又放在哪处?——休扯闲话,你要是乖乖认来,还能……”
“就在此处!”崔宜把手指向一处地砖,游侠儿骤然变了脸色。
见游侠儿神态,崔宜知道自己赌对了。游侠儿平时行的是掘墓之事,能潜入这方石室,定然是挖通了暗道。这几日,他不知遭遇了什么,遍体伤痕,凭他的贪性,心中不平,一定想分更多财物;贼人们鄙薄他,他恐怕也心知肚明,这才没开口索要,而是偷偷来取。钱财如若不在他身上,那就只会是被他挪入了暗道之中。
这几块青砖缝隙松动,又遍布泥点,极有可能是他藏赃之地。
贼人们见状,几步上前,便要开掘青砖。游侠儿暴吼一声,冲地上青砖扑去,但已有几只手左右擒拿,把他牢牢押在原地:“老实点!”
青砖揭开,露出地道,手一掏,果真拽出几贯铜钱。头领冷看游侠儿,道:“你如何说?”
被贼匪压制,又受了头领冷眼,游侠儿面上的筋肉轻轻掣动。他歘地挣出一只手,一把扯断了钱贯,劈里啪啦,激掷到贼人脸上:
“为你们这勾当,老子险些丢了性命!你们给三五枚铜板,连汤药钱都不够,老子怎么不该多取!在这斤斤算计——要是没有老子的筹谋,你们早被剁了脑袋,给戍兵丢去喂了狗!”
末了,他拧过脸,看向崔宜,怒急反笑:“这黄毛丫头几句撺掇,你们赶上前当人的猴儿,还说什么黄庭天师,笑煞人——你们可知她究竟是谁?!”
“三日前,茅屋失火,你们可知引来了什么人?”他亮出腿上狰狞伤口,厉声道,“整个荆州城,又有谁能贯出这样的箭创?!是紫薇……”
“无凭无据,我不知道你要作什么胡言乱语,”不能叫他再嚷出一句紫薇观,崔宜当机立断,把戏演到底,近日见闻,全化作她的利箭,一支连一支地射出:
“我只知道,竹林之事,是我们黄庭主张,林子里死的,是我们黄庭的教众;前后冒雨奔波的,也是我们黄庭的道友!你不过就掘了个洞,有什么大功劳?想占黄庭的便宜,被逮着了,还敢反咬一口,企图瞒天过海。活该你吃不了兜着走!”
这番话丝丝入扣,简直是黄庭贼匪们这几日来的心声。他们本已极为不满:这游侠儿出言不逊,理直气壮,好似没了他,其余人便成不了事——此时听了崔宜的言语,对他更是厌恶之至,至于那几句没头尾的辩解,他们根本无心理会。
那游侠儿始料未及,自己略迟一步,居然便被崔宜逼到百口莫辩。本来,崔宜身份不是三言两语能讲清的,因轻率大意,他已被彻底占去先机。
最终,他冷笑一声,扬起眼,触目之处,皆是众贼狐疑又嫌憎的脸。心中恨极这帮人的蠢钝与傲慢,他切齿道:“掘洞?老子掘你们祖宗的坟。”
听得此话,贼人们终于捺不住怒火,一拥而上。拳脚雨点般落下,游侠儿拼死招架,已无暇顾及崔宜。
这边贼人与游侠儿打作一团,那边崔宜已浑水摸鱼,贴着墙根,悄悄从室中挪了出去。一出门,她跳进长廊,放开腿脚,呼呼地跑,扎进庙里,一刻不停歇,又望大门奔去。出了门,见那系马处还守有贼人,她喊一嗓子“里头有人偷钱,你们快去抓他”,便把贼人全数支走。
见左右无人,崔宜一掣马匹,把脚卡入马镫,爬上马背。坐在鞍上,她又觉小腹坠颤颤的,但管不了别的了,她一引辔头,沿石径,匆匆向山下驰。
贼匪、游侠、土庙……连日的噩梦,终于要被她彻底甩在身后。崔宜紧着脸,一下一下催着马,全神贯注,满心只想冲出此地。
谁知,刚走没两步,山上忽砸下一声喊叫:“快逃!义安的戍兵追来了!”
抬眼一看,只见一团灰影栽下坡来。这贼子连滚带爬,一声接一声地喊出警示,凄厉吼叫回荡群山。终于,庙中贼人被惊动。须臾,那庙门后便先后有人窜出来,拥向门口歇住的马匹。小室中的道人们也夺门而出。一时,抢缰绳的、登马的、没够着马,径直望坡下跳的,听到义安戍兵的名头,都只顾着逃命,想也没想可以挟人质对峙。
山坡上,石径下,涌来几十个执锐的戍兵。有的扯开绊马绳,围住下山的路;有的已跳入阵中,抽出白刃,与贼人搏杀。一时,山间兵刃声、呼喝声此起彼伏。崔宜傻了眼:她冒然往外冲,戍兵认不得她,恐怕会误伤。
四处都是仓皇逃窜的贼人,踌躇之际,她座下马匹被惊动,引颈长嘶一声,不受她约束,竟扬蹄望荒庙奔回。崔宜勒不住马,只能紧紧抱住马颈,以防被颠抛下去。
此时,一人从庙门口踉跄而出,拄着手中长斧,勉强稳住身子。混乱之中,崔宜一瞧,竟是鼻青脸肿的游侠儿。崔宜见了他,他自然也见了崔宜。不容她细想,游侠儿掇起手中长斧,抡圆了,白刃破风,竟向崔宜座下马胫砍来。
生死一线,崔宜想起龙慈所教,忙松了马镫里的脚,身子猬缩,双手抱头,向一侧跌摔下去。身子与地面相撞,震荡之下,五脏六腑都要移位。崔宜懵了一刹那,随后,四肢百骸,疼痛昏天黑地般咬上来。
斧斫马腿,犹如劈柴,咔嚓一下脆响,马哀嘶一声,一头撞向土庙壁,庞然的身子轰地翻倒,溅起满地泥水。
泥点子打在腮上,崔宜眨一下眼,晕眩中,只见游侠儿喘着气,拖着利斧,向她走来。跌摔震动肺腑,崔宜止不住咳嗽。她把手肘支住身子,慢慢地向后拖,要远离游侠儿。抬眼环看四周,因土庙只有一条出口,戍兵便只在在坡下围堵,并不曾上庙来。她喘匀气,竭力想要呼喊,可叫了两声“救命”,中气不足,声音半途便弱下去。
“黄庭的蠢材,三日了,都没能识破你……”游侠儿两手扬起斧头,望崔宜劈下。
拼着最后一丝力气,崔宜奋力一滚。那斧刃堪堪砍在她耳边。
游侠儿本已力竭,即便如此,豁出性命,他也仍要杀了崔宜。他要把从她、从在清、乃至于紫薇观那儿吃的亏,统统讨回来。他不慌不忙,不依不饶,拽出长斧,踹出一脚,踏住崔宜的肩膀,把她踩进泥地,牢牢钉住,任崔宜如何捶打掰挠,也丝毫撼动不得。
“你从前是皇亲国戚,还是豪门贵胄?”长斧再次扬起来,对准她秀洁的额头,“无所谓了,到最后,都不过是斧子底下的一把烂柴……”
很淡的一抹天色,流过长斧的刃,一点凉凉的光,挥落时,像流星。
突然,有马蹄声闯入耳内,又劲又亮,片刻便迫近咫尺。
“嚓——”,听到声响,却不知刀从哪里削来,能见的,只有游侠儿那颗发髻高束的头颅,忽地脱了脖颈,高高地飞起。
鲜红的颈血喷溅,自骑者臂下翼开,煌煌如凤凰的翅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