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本该捂紧被窝进入梦乡时,还要听见这类造作之声,实在是一种折磨。
客栈掌柜经历数次深呼深吸,没能劝自己压住情绪。
连夜不能安睡如同受刑,他大叹一口苦气,掀开被窝起身出门。
本该气势汹汹而去,可面上那些凶恶之态在出门后就消散于短短三四步之内。
店里伙计顶着两眼乌黑从堂内柜台后冒出头来,苦巴巴地喊了声“掌柜的”打过招呼,才皱着脸哀求道:“要不您去劝劝上头那几位,好歹给一晚上安静日子呀,哎……”
叹气声被重重地揉进夜色里,化为鸦叫远去。
他耷拉着眼皮,一句话打个两个哈欠才断断续续说完,精神气差到了极点。
掌柜的面色并未好到哪去,听罢这话抬头看向二层那间厢房,嘴巴张了又张,手臂抬起又放下。
最后,还是将许多话语咽进肚里,才撤回目光,转过头来,脸上神情可用坚毅来形容。他呼着气,扯动肥圆的脸颊,说话时胡子一颤一抖的:“就你一天天的事多!人家是客人,”
语气之责备,神态之不满,好似他自己不是因为被吵得睡不着觉才冲出房门一样。
对于掌柜这种猝不及防的变化,伙计显然疑惑万分,毫不遮掩地铺了满脸,他皱着两根年轻的眉,再慢慢被一种叫做人情世故的东西把他的眉毛拉开。
他瘪嘴说:“真是开了眼了,今日倒也叫我看一回什么叫做有钱能使鬼推磨。”伙计在说这话之前早就将视线从掌柜的身上挪开,但面上的不满半分做不了假。
那掌柜纵使有为钱低头的缘故,断也容不了被别人这么直白地戳穿,更何况,那人还是自己客栈的伙计。
他立时扔掉早先对待二楼厢房客人那种假遮假掩的“善解人意”,瞪眼吹胡子地摆起掌柜的款来:“何时轮到你来指指点点教我?可小心你说话的语气,要不然……”
气势才燃起点苗头,又再度偃旗息鼓。
“要不然如何?”伙计冷哼一声,讽笑道,“我说掌柜的,难道你还能在这当口赶我走?!”
此言落地,厅里顿时陷入诡异沉默,可见,伙计的话又再一次地戳中了掌柜的肺管子。
半晌无人声,唯有躁动的风还在扯着不安的窗,嘎吱乱响。
“你威胁我?
“你觉得是便是。”
双方的对峙逐渐犀利起来,掌柜眼里烧出怒火,咬着牙说:“待过了‘原祈’节,我要你好看。”
“很是用不着!”伙计大有破罐子破摔的风范,“过了节我自己走!原就是想来这破地方混口饭吃,也合该这是人皇不理天神不看的地方,穷山恶水出刁民!”
伙计像是吃了火药,怒意显然早已从最开始的睡不好觉转移到了别的东西上,说起话也不管不顾起来。
“我不止要离开你这破烂客栈!我要离开这!离开这个鬼地方!什么诅咒,有本事便杀了我!”
值得一提的是,即便他生气到了这般境地,却也只限于在柜台后面朝着掌柜嚷叫,却并未向今夜矛盾爆发的二楼厢房掷去只言片语。
掌柜安静得很不寻常,静静地听他抱怨,全程眯起眼打量他,在伙计絮絮叨叨说了半车话喘着年轻气盛的气时,掌柜忽而咧嘴笑了,怪声怪气地说:“好,那你就走吧。”
伙计并没有把这话当回事,皱着脸怪哼一声不做回话,懒洋洋地又趴回柜台上。
掌柜许久不动,立在原地瞧他半晌,才慢悠悠踱步回屋,脚步比来时轻快许多。
堂下再听不着人声嚷叫,冬风依旧肆无忌惮地穿梭在这间客栈里每一间空荡荡的客房里,除了二层那间厢房。
掌柜和伙计都看不到,那间房外罩了一层光符飘动的赤红色法障,似有流水纵横其中,散着粼粼波光。
屋内,一只耳朵紧贴着屋门,直到确认外间再无争辩才抽身向里,叹气道:“你们幽都出来的真是晦气,走哪把麻烦带哪。”
这句明显的抱怨,并未得到任何答话,屋内唯有窗户还在噼里啪啦作响。
说话的正是司命土生,可如今的他看起来半点没有之前乐于称道之风流姿态,只套了普通长袍在身,袖尾衣摆可见线头摇晃。
比这身打扮更凄惨的,是他的表情。
窗户还在噼里啪啦作响,是幽都鬼吏们正排队进屋,幽都大队浩浩荡荡而来,面容肃穆地捧着卷轴恭敬飘于客站之外。长夜里墨夜铺天盖地,唯有这列幽光颇为……别具一格。
“也不知本镇可有道友在此,见你们这百鬼夜游,也算见见世面。”土生继续刻薄着,并极为熟练地白了一眼正闭目斜卧于屋内塌上的某根龙,而后自暴自弃地倒杯热茶,以慰寒冬。
站定之后恨恨地又说一句:“我真是猪油蒙了心,才把你当做挚友,刀山火海。”
按人间历算,此时此刻,那场浩劫已过整月有余。
人间依旧,不世天却早已换了般模样。
要说当日仙魔一战,诸位仙家皆有见证,那魔头司江度卷土重来,所见者皆数尽力抵抗,乃至昆仑君殒命与那魔头同归于尽才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