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学渐吁出一口长气,抹了一把额头热汗,忽听屋角传来噼里啪啦的掌声,回头看见一个男子在那里鼓掌,身上一件褪色的粗布衣衫,光脚穿着一双芒鞋,除了头发油光发亮,梳理整齐外,模样倒有八成像一个村农。
方学渐得意地抱了抱拳,冲他微微一笑,感谢捧场。
那人拍着手掌,缓缓转过头来,却是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容貌清秀,有三分目空一切的狂气,又有三分读书人的儒雅气,他瞟了方学渐一眼,嘴角翘起,让人产生一种他在微笑的错觉,冷冷道:“这位公子哥做的好诗,敢把‘公鸡喔喔叫’这样经典的句子写入诗词的,只怕自盘古开天、颉仓造字以来,你也算第一人了。”
方学渐的脸皮尽管刀枪不入,厚实的犹如铜墙铁壁,此时众目睽睽之下,尤其是老婆、手下就在旁边,这个面子如何丢的起?他脸上微微一红,强辩道:“和‘公鸡喔喔叫’相似的句子,在《诗经》中就十分常见,何来本人首创的断语?
如‘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这‘关关’两字,便是鸟叫的声音。“
那人叫一声好,站起身来,抱拳道:“想不到你做诗不怎么样,脑子倒挺灵光的,在下黄安(今湖北红安县)耿定理,游历至此,想不到能在桐城和几位高人雅士相遇,也算不虚此行了。”后半句话却是对那四个书生说的。
顾宪成等人急忙还礼。
方学渐不学有术,于诗歌一道一窍不通,对《四书五经》更是所知甚少,这首《关雎》还是拜托其中有“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样的淫糜句子才记住的。
他也抱了抱拳,道:“耿兄大名如雷贯耳,不知能不能赏光做诗一首,应衬那幅图画,也好让小弟们开开眼界。”
四个书生平时埋头苦读,连家门都难得出一趟,来往的更是一些同省、同县的学友,对这少年成名的耿定理压根就没听说过,见有热闹可瞧,哪有不附和的道理?
童自澄把图画拿到他面前,请其观赏。
耿定理端详一阵,又踌躇了一会,笑着从他手中接过画纸,在桌子上展平,取过一管兔毫,蘸上浓墨,便在空白处书写起来。
五人相视一眼,都怪这人太狂放了些,凑上去看,只见几排苍蝇大的行书一挥而就,字迹飘逸,宛如龙走蛇行。
上面写着:
“日出扶桑万户低,大船拢落小桥西;农家非是寻常客,嘱咐金鸡莫乱啼。”
这首诗不仅概括了画面的全部构图,且诗意含蓄,既有自喻之意,也有警人之处,一语双关,耐人寻味。
四个书生看他写罢,齐声叫好。
方学渐脸皮再厚,再没有自知之明,也知道这首诗比自己“叫喔喔”的那首高明的太多,当下倒了一杯茶给他,躬身道:“耿兄大才,小弟服焉。”
耿定理喝了茶水,笑道:“大才不敢提,能够不班门弄斧,贻笑大方,定理就已经很满足了,方兄弟才思敏捷,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去岁中举没有?”
方学渐的面孔微微一红,他的秀才是花了三千两银子买来的,考中举人,那还是镜中花、水中月,看的见、捞不到的事情。
他马虎的敷衍过去,耿定理见他尴尬的神情,知道不便追问,笑了笑,转头去和其他人交谈。
六人互相礼让,围着一张桌子坐下,三个书生一台戏,六个书生便是两台戏,虽然方学渐多少有点滥竽充数之嫌。
耿定理年纪虽轻,但自小游历四方,两个兄长又是地方上的实权高官,见识比五人自然要高出一大截,说起时局弊政和科考趣闻来绘声绘色、头头是道,让方学渐佩服不已。
六人谈论了一个多时辰,直到日头偏西,这才相惜别去。
方学渐特意要了耿定理在老家黄安的住宅地址,说有空一定上门请教。
耿定理生性疏狂,对朋友真诚热情,仁至义尽,最讨厌官场里的繁文缛节和勾心斗角,文才虽高,一直没有做官。
听他说的真诚,表示大力欢迎,送他上了马车,拱手而别。
山庄众人天刚亮就动身,午饭没吃,被他骗来这家“紫来茶馆”吃什么糕点和茶水,清淡无比,无聊极端,上车的时候还磨磨蹭蹭,一肚子的不乐意,只是碍着他是庄主,不敢有所表示。
方学渐察言观色,知道他们对自己有意见,忙吩咐闵总管,晚餐去“龙眠酒楼”好好吃一顿。
除了“黄焖豆腐”、“栗子扒白菜”、“蟠龙黄鱼”和“荷包里脊”等七、八样酒楼特色菜,还有仿制南宋御厨房的菜肴“四抓”、“四酱”
和“四酥”。
“四抓”是抓炒腰花、抓炒里脊、抓炒鱼片、抓炒大虾:“四酱”则是炒黄瓜酱、炒胡萝卜酱、炒榛子酱、炒豌豆酱:“四酸”指的是酥鱼、酥肉、酥鸡、酥海带。
用料考究,制作精致,还带有皇家雍容华贵的气质,享用起来的滋味自然大不相同。
山庄众人一个个吃的眉开眼笑、满嘴流油,刚才的郁闷和不愉快早就一扫而空。
初荷用红润润的小舌头舔着油滋滋的手指,问方学渐道:“相公,这是你的老家,明天我们去哪里玩?”
“去昭明寺,看我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