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一声,“滴答”又一声,清晰入耳,方学渐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问题,老是听见一些莫名其妙的声音。
他歪过脑袋想让小昭帮助掏一下耳朵,耳中又听见“呛啷”的一响,转眼望去,只见一把钢刀砸在坚硬的青石板上,刀刃落地,弹跳了几下后终于寂然不动了。
方学渐抬起头,最左边的那个杀手突然直挺挺地倒了下来,脸蛋正中一道细小的红线慢慢变得清楚,殷红的血液越渗越多,黄巾一分为二,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整张面孔很快被一层粘稠的赤红所掩没。
大堂中几个胆小的客人吓得惊叫了起来,方学渐心中一愣,暗怪自己眼神不好,刚才居然没看清那壮汉砍出了几刀。
惊叫声中,雪亮的刀光再度亮起,如一排排汹涌的浪花在那壮汉的周身澎湃激荡。
清脆的“叮当”之声不绝于耳,密如炒豆,急如暴雨,只一眨眼的工夫就响了数十次。
皎洁的刀光翻滚飞舞,猩红的血液四下迸溅,如一串串浪花上的墨色泡沫,夹带着一声声痛苦的闷哼,飞上众人的衣服、面孔和头发。
“砰、砰、砰、砰”,蛟龙一般的刀光骤然消失,来的快去的也快,一刹那间,寂静的厅堂变得更加黯淡,壮汉坐回了长凳上,四个杀手分立四方,扭曲的身子在地上凝固片刻,然后一齐朝后翻倒开来。
鲜活的血液从伤口汩汩而出,腥臭扑鼻,染黑了一地。
从门口望出去,远处的天空已经从青苍色变成了浓重的铅灰色,暮霭像一大块朦胧的墨迹,慢慢地抹在上面,渐渐模糊了眼前颜色鲜丽的山水人物,几颗寒星无力地挂在天际,闪动的银光仿佛微弱的叹息。
“解叔叔,解叔叔,好多血,你怎么了?”那个小女孩哭叫的声音在大堂中飘荡开来,打破了沉闷的寂静。
方学渐急忙跳将上去,只见那壮汉面孔扭曲,脸上都是豆大的汗珠,牙关紧咬,显然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他眼光一转,才发现他的后背上割破了一道伤口,鲜血涔涔,打湿了一大片衣襟。
山庄众人围拢上来,闵总管撕开壮汉背上的衣服,一道血淋淋的伤口赫然在目,几有八寸多长,深可见骨,几个女子呀的惊叫出声。
一直缩在柜台里的老板点亮了一盏油灯,客栈伙计和几个胆子大的也围拢上来,胆子小的则偷偷从门口溜了出去,这里出了人命,官府上门盘问可不是一回好事。
有个生性多嘴的伸长了脖子朝里探看,问道:“死了没有?这家伙真厉害,以一当五,居然……”
人群中一声狮子般的吼叫把这人后半部分的评语吓了回去,原来闵总管替那壮汉止住血,从怀中掏出了金创伤药,敷在他的伤口。
伤口肌肤一遇到药粉,如火烧一般,难怪会大叫出声。
方学渐见他面色蜡黄,受伤显然不轻,又带着一个小女孩,想要逃跑恐怕万难,一旦被官府抓了去,有钱打点还好,没银两没势力的只怕比直接死了还要难过,他心中多少敬重这人是条汉子,虽然是条倔驴子似的汉子,有心救他一命。
向老麻做了一个手势,两人挤出人群,方学渐走到门口,指着地下的五具尸体,道:“麻叔,这些人真是什么‘关东五侠’么?”
老麻看了那些尸体一眼,目光转回来,顿一顿道:“看上去有点像,我只见过他们一次,而且还是在五年前,脑子里的样貌有些模糊了,‘关东五侠’家资丰厚,开着老大一个马场,不会沦落到做杀手这个份上吧。”
方学渐点了点头,笑了笑道:“这倒未必,那汉子不是说他们生性豪侠仁义吗?做大侠的整天要接济别人,这个一千,那个八百,还不能皱一下眉头,须打肿脸充胖子,打落牙齿和血吞。家资万分丰厚也经不起几年的折腾,这五个大侠居然活了五年多还没有饿死,也算奇迹一件。他们的马是不是卖得比其它马场便宜些?”
老麻的面上显出奇异之色,道:“庄主在关东住过?他们的情况倒知道得清楚。‘关东五侠’的马不但卖得比其它马场便宜些,货色也比其它马场好些。”
心中暗暗惊惧,这上司这么精明,自己从每匹马的进价上虚报了一两五钱银子的虚头,不知道他晓得不?
方学渐哈哈一笑,道:“这有什么难猜的,他们自命清明仁义,自然不能在生意上太过苛刻,盘剥高利。大侠不是顺便什么人都能当得的,种田织布的农民不行,街头卖艺的不行,专门占他人便宜的生意人不行,打家劫舍的绿林好汉不成,保镖护私的不行,只有那些家资比较殷实,整天游手好闲没事干,想着去帮别人却时常帮倒忙的人才有做大侠的潜质。”
“这五个大侠的祖宗肯定比较能干,积累了不少家财供他们挥霍,折腾一空后又不能长期饿肚皮,走投无路之下只得学起了当年的荆轲,投靠一个有钱的主子替人卖命,赵文华请得起他们,显然是个大大的贪官,幸好那燕太子丹也不是什么好鸟,大家半斤八两,做荆轲倒也不辱没他们大侠的名头,只是,麻叔,这个秦始皇我们该不该救?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老麻暗吁了口气,心想你说了这么多,原来是问我要不要救这个汉子,这个人命关天的黑锅我可背不起,沉吟片刻道:“这种事情我以前没碰见过,庄主年少有为,拿的主意一定是高的,老麻只要跟在您后面办事就行了。”不动声色地把皮球踢了回去。
方学渐眯起眼睛看着他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恨不得踢他一脚,笑道:“闵总管出手替他治了伤,我们再想置身事外恐怕难度不小,这样吧,爽性好人做到底,救他一命。这里出了五条人命,官府不久便会来拿人,我们今晚便不在这里歇了,往前赶一段路,出了贵溪县的管辖地界便能缓上一缓了,麻叔,你去通知大家收拾一下,尽快离开这里,还有,把吃剩的酒菜打包,这两人看上去饿了好几天了。”一招“干坤大挪移”,把皮球轻轻踢给了闵总管。
一番忙乱,山庄众人回房收拾好自己的行李,几个男仆七手八脚地把那壮汉抬上马车,老麻失了座位,只得骑着那人的骏马在前带路。
闵总管结账付钱,拣桌上完好的酒菜麻利地打个油纸包,她有心让那小女孩跟着自己,出言相邀,小素却执意要和她的解叔叔同车,闵总管无法,只得助她爬上车去,顺手把那包酒菜塞到她的怀里。
新月弯如眉毛,天上散漫的群星仿佛也喝了那“猕猴果子酒”,一颗一颗醉眼朦胧。
车马起行,沿官道一路向西,很快就把灯火稠密的鹰潭镇抛弃在身后,过了余江就是临川县的地界,贵溪县的衙役想要到邻县捉拿犯人,公文往来,那是非花上好些工夫不可。
众人又向前行了半个多时辰,来到一处叫东乡的小镇,夜渐深,赶路诸多不便,方学渐同老麻商量后决定在这里暂住一宿。
这镇子实在太小,街道两侧是两排高低起伏的砖瓦房屋,满满的算,也不过百十来间房,二十八、九户人家。
老麻找了半天都没发现有挂着“客栈”字眼的屋子,只得敲开一家看上去还算殷实的住户,好说歹说,许以二十两银子的重金,主人家才同意让他们在堂屋和偏房住宿一晚。
主人叫起已经上床的婆娘,去厨房烧了一锅热水给他们漱洗,又搬来了十几捆干草,在地上平平铺开,拿出已经洗净收好的两张竹席,铺在干草上面,这样勉强可以睡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