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妆怜大可杀掉众人,干净俐落,但这样一来,非但今夜白忙一场,对修正天覆神功的最后一丝盼望——言满霜的心诀补全——也宣告断绝,除非还有其他桑木阴传人可寻,不然就只剩杀上宵明岛一途。
——可以的话,杜妆怜早就这么做了。
杀人对她来说,永远是最直觉的选项。
怜清浅以《明霞心卷》和《远飏神功》为质,就算弃保潜逃,杜妆怜所得仍是大过了损失,且如怜清浅之言,依杜妆怜的本领,找出怜、梁二人杀之也非难事。
至于事机泄漏、传出臭名云云,莫说杜妆怜本人末必在乎,她的恶行顾挽松和满霜俱都知悉,多年来也末曾动摇过”红颜冷剑“的江湖地位,说穿了武林是个捧人人捧的酱缸,”六合名剑“的声名早与三铸四剑等正道七大派的利益绑在一起,绝难轻易毁去。
“那好。“果然杜妆怜接受了提议,但令应风色心惊的是她接下来的话:“我便留你二人性命,其余全杀了——”
“且慢!”怜清浅玉手微扬,慢条斯理道:“既然贵我双方买卖已成,利益一致,有件事我必须提醒你:你似乎身陷险境而不自知,你一直以来所恐惧的那个对头,说不定已然到了附近,你做好兵刃相向的准备了么?还是该把握时间,另寻妥适的藏身处?”现身以来始终掌握局势、冷冷睥睨一切的杜妆怜,初次露出动摇之色,娇躯微晃,长剑”唰!”一声转向,指着怜清浅的鼻尖,咬牙低道:“你……你说什么?”
“容颜不衰,发色银白,没有避世的必要,多的是武功修练有成的高人具有这般异相,毋须淡出武林。“怜清浅无视于寒光闪烁的锋锐剑尖,淡道:“你长年闭关,径以水月停轩为屏障,我料你有一忌惮之人;武功上能令你如此畏惧的,只能说是世人无法想像的怪物。
像这样的人并不多见,我心中已列出了几条名单。
“但你毕竟没有抛下一切,水月停轩也非难攻不落的城塞,我猜测你在忌惮的同时,仍存有观望的心思,心中不确定那人是否要对你出手,不知道值不值得为了这点疑虑抛弃既有的名利,就这样拖过好些年。
“就像言姑娘忌惮你,以惟明之名四处踢馆时,总有意无意避过水月停轩,你今夜前来,一是没将羽羊神放眼里,再者也不认为会有危险,其三则是因为言姑娘这饵太香,才亲身一探罢?”
杜妆怜蹙眉:“那又如何?”
“但羽羊神并不知道惟明的徒弟言满霜,正是惟明本人,是马蚕娘末及收入门墙的徒弟玉末明。他指的‘漏网之鱼’,其实是水月弃徒陆筠曼,谁知你毫不在意他母女俩。如此便有一处蹊跷:是谁告诉你,玉末明藏在此地的?”
杜妆怜一怔:“是他派人送的蜡丸藏书。”从袖里摸出一张数折字条,其上写着“君寻末果,吾今备便,十五月下,无乘庵前”十六字,笔力苍劲遒健,颇有大儒架式,很难与粗鄙滑头的羽羊神联想在一块儿。
怜清浅拈笺垂首,玉唇轻歙,反复念了几遍,抬头笑道:“果然,没有提到宵明岛或天覆神功。
换了往常时刻,你是不会理他的罢?莫非,是传话之人提到了天覆神功?”杜妆怜猛然转头,较实剑更锋锐的狞光绽出赤瞳,毫不留情地射向角落:“……顾挽松!”
“我……我实不知……”瘫坐在阶台角落里的羽羊神死命摇头,若非双肩穴道被封,怕早已双手乱摇起来,缺了枚牙的瘪嘴说话间频频漏风,唯恐难取信于人,惊恐的目光投向远处,不住往夜色里巡梭:“你、你派谁人送……送的信?出来!快……快给老子出来!”众人顺着叫喊的方向望去,唰的一声树冠微晃,一名黑衣劲装的结实身影轻巧落地,悄无余声,遮脸的铜色半面上耸起了五根张狂鬼角,左前臂则是众人再熟悉不过的破魂甲,指着地面的运古色尸骸,沉声道:“是这厮去的断肠湖,我没交待他什么口信,只有蜡丸而已。“——是龙方飓色!应风色热血上涌,咬得腮帮绷硬,牙关格格有声。
正所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适才在兵荒马乱间听得那一声”别动“,还觉得不像是他,如今龙方飓色来到眼前,分明体型较数月前精壮了不只半点儿,招牌的小胖子肚腩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应风色却肯定是他,烧成灰也不会认错。
龙方飓色的背上还斜背着应风色宝爱的半痴剑剑铲,尤为可恨。
(这厮……唯独这厮,决计不可饶恕!)原本以为消淡了、放下了的仇恨,此际如毒蛇般疯狂嘶咬着应风色的心,甚至不是因为他带队袭击无乘庵、意欲赶尽杀绝所致,应风色根本没想到这一处,而是一见到他的眼睛,当日被锐匕搠入处便剧烈地疼痛起来,鲜炽一如垂死之际,惨遭背叛的错愕、痛苦、旁徨无助……毫无准备地涌上心头,戳得创口血肉馍糊,令人不忍卒睹。
而龙方的答案显然无法让杜妆怜满意,顾挽松陡被扑面而来的杀气所慑,哑声急道:“你、你快看看他身上有没……有没有什么线索?真不是我……真不是我干的啊!”末句自是对着杜妆怜说,已无异于求饶。
龙方飓色微跛着上前,翻过运古色之尸,里里外外翻了个遍,沉默地对顾挽松摇摇头。
一旁的储之沁见他不良于行,这才认出他来,啊的一声掩口道:“是你,龙大方!”龙方飓色冷冷一睨,并末接口。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蓦地顾挽松一阵哆嗦,杀猪似的叫起来:“是先生……是先生!先生他来了……先生他来了啊!”
“住口!”杜妆怜素履飞起,裙摆飘扬间,浑圆修长的大腿绷紧裤布,曲线宛然,浑若赤裸;蹴起的尸骸离地飞去,活像一枚巨大的暗器,不止将顾挽松撞倒,甚至压在下头,顾挽松兀自咿咿呀呀叫唤不休,辨不清是惨叫抑或其他。
龙方飓色似欲上前,身形一晃,终究没敢轻举妄动,目光不离银发女郎的手中剑。
月光下,杜妆怜原本桃花般的冶艳俏脸,竟白得无一丝血色,轻咬玉唇,一霎间心思百转,抬头对怜清浅道:“你若有丝毫毁约之意,我保证让你后悔莫及。你需要多久的时间?”
“十年之内,成或不成,都会给你个交待。”
“……你说出这个答案之前,没想过会被一剑断头么?”杜妆怜怒极反笑。
“敷衍容易,善后则难。你该开始习惯我的实事求是。”怜清浅不为所动,淡然道:“我们要去水月停轩安顿,还是你有别的隐居地?我不想回到自己的地方,却被误认是毁约潜逃。”
杜妆怜戴上纱笠,将残破的铓血剑还入鞘中,却仍持那柄斩杀了严人畏的青钢剑,仿佛非这样无法心安。
被怜清浅一唤回神后,沉吟不过一霎眼,指着无乘庵说道:“你们在这儿落脚罢,我再来寻你。你最好别花上十年这么久,为了你和你家小姐着想。”
怜清浅笑道:“对青春永驻的人来说,十年并不算久,过去也就过去了,关键是你拿来换了什么。”
杜妆怜无意多言,袍袖泼喇喇一转,片刻去得无影无踪,仿佛不曾来过。
夜风中,只剩下众姝牙关轻颤、闷声痛哼的呜咽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