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神有些虚,但并没说一个字。
我深吸着面前酒盅里醇厚的酒香,抽了抽鼻子后,继续忍着苦说道:“我仔细想了想,任何故事喜剧也好、悲剧也好,咋说它都有个根儿吧?你知道这几天,我自己在家的时候,我就合计这事情来着……自己跟自己掰扯半天,我也总算掰扯清楚了:咱们家的悲剧,除了陈月芳是想杀了夏雪平这事情之外,总共有三个病根:美茵不懂事;我不懂事;还有就是,你和夏雪平,不愿意跟我和美茵说真话。现在美茵不在家了,我的事情我会检讨的。但你和夏雪平呢?夏雪平是嘴硬,她就是块比石头还硬的冰,她是一‘冷血孤狼’,别提‘说真话’啦,她都不咋爱跟人说话。可您呢,老爸?您有在很多事情上头都不说真话!那您心里,是怎么想的呢?在您心里,您真的是我所看到的您么?”
“儿子,爸爸什么时候跟你没说真话啦?你这真是冤枉……”
“您跟夏雪平假装要互相拼个你死我活,这算不算?您跑去自己帮着查曹家兄弟的事情,都没跟我打一声招呼,这算不算?您私自答应隋琼岚把美茵送还给她,这算不算?您又说您这次去沪港、去南粤那边是有好工作,结果却把自己造成这样,这算不算?您从来都没跟我提过一句薛荔莎的事情,这算不算?再就是您跟美茵瞎说,说是您从那场大火里亲自把美茵救出来的,这算不算?”
父亲无奈地叹了口气,异常伤心地看着我:“孩子,你这是要清算爸爸么?爸爸是对不起你……”
“我啥时候说我要清算您了?您要是老早就跟我说隋琼岚的咄咄逼人,咱们爷俩商量商量,您说说,美茵现在是不是就不用走了?您要是早就让我知道美茵还有个亲妈,那在过去那么些日子里,我是不是就会对美茵的态度不一样?她成长的内心世界是不是也会不一样?这么样的话,咱们爷俩之间,会不会也没有那么多的隔阂——您把从火场里救她出来的人说成是你自己,这不正表明您对她的心思,根本不简简单单是养父对养女的心思吗?而且我现在最最介怀的,就是你跟夏雪平当年的婚姻!为什么当初你远在中东,会跟一个孕妇搞在一起;而夏雪平在之后,又会跟那个周荻风花雪月、搞出来巫山一段情?老爸,我知道我何秋岩没那么大出息!在我身上光环太多了,我就真以为自己能了,但我知道我现在我很幼稚;可即便这样,我也21岁了!我不希望你和夏雪平再把我当成小孩!我就是想知道这一切的一切,到底都是怎么回事!我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不行吗?”
父亲长吁一口气后,端着碗,扒拉了半碗面条,接着他放下筷子,给自己倒满了一盅酒,又给我续上了一些,嘴巴张开又闭上,随后看着自己面前那酒盅里的酒,自己也痛快地干了,然后深吸了一口气,对我问道:“秋岩,那你先跟爸爸详细说说,这几天到底都怎么了,行吗?”
随后,借着酒劲,我一股脑地把这差不多一个月里,夏雪平被我发现的她和周荻的互动、我跟夏雪平之间的矛盾——包括我让夏雪平怀上孩子、她又去打掉的事情,然后还有一直以来我跟赵嘉霖的摩擦、我们四个人一起吃的那桌饭、此后赵嘉霖偷录到的夏雪平跟周荻的视频和音频、周荻的日记,外加我看到的夏雪平私藏的那些关于自己初恋男友于锋的事情,全都倒给了父亲。
同时对于他我没放过:我是真的不清楚,他为啥会答应隋琼岚把美茵带走,当然也是借着这股火,我又质问了他关于薛荔莎的事情。
一肚子苦水吐个干净,玻璃壶里的黄酒也只剩下小半壶。
眼前晕晕乎乎的我,又打开了另外一瓶酒,全都倒进了壶里,继续在电热杯垫上温着。
但当我说完这一切,父亲既没急着评价,也没急着辩解,而是问我要了一支烟。
而在此前,我基本上见不到父亲抽烟。
而此刻,被酒气和烟雾笼罩下的父亲,整个人看起来比平日里冷漠了许多,竟也苍老了许多。
“您跟美茵在一起,做出父女之间不能做的事情,除了您也会觉得刺激之外,也并不是美茵所从陈月芳那儿转述的、你冠冕堂皇的说是为了平衡美茵和陈月芳之间关系;你没把握住自己,更多的是因为你觉得,美茵跟她亲妈薛荔莎长得特别像,对吧?”
“我确实很爱荔莎……她是个很可爱的女人。美茵的长相、身材、皮肤的肤质、肤色,还有她的眼神和性格,跟荔莎……完全一样。”父亲边抽着烟,边吃着面,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何老太爷,你羡慕张霁隆么?”
“羡慕他什么?”
“您真是……您还跟我装傻!你……”我放下酒盅,狠狠咬了一口翅根肉,“你知道,死去的陈美瑭跟被隋家掳走的美茵是怎么评价你的么,老爸?”
“怎么评价的……”
“‘老好人外表之下,其实是个很不简单的灵魂,他的好胜心、自尊心,甚至要强过夏雪平’——这些是美茵说的。陈美瑭的话就更有意思了,她说在您的心里,一定是‘装着雄兵百万、装着金銮鹤羽、装着酒池肉林’的。”
“她俩真这么说么?呵呵……”父亲惭愧地苦笑着。
“您不信,您可以再去问美茵。不说别的,张霁隆现在齐人之福,一妻一妾。而且我也老早就看出来了,韩琦琦那丫头性取向那方面也乱七八糟的,对美茵有意思之外,她好像跟张霁隆之间也不清不楚的——我且把琦琦也算做跟张霁隆有禁忌关系。这样的他,你羡慕吗?”
父亲紧闭上了眼,勐干了一盅之后,抿着嘴道:“一个人,一个命罢了……”
“哼……”我也冷笑了一声,闷头喝着酒。
实际上这么一句抽象的话,让我算是彻底清楚了老爸的心思了,并且同时我还想到了很多。
——爷爷是蓝党特务,旧时代蓝党麾下的两大情报部门里的特务的故事,到现在依然被人津津乐道,他们的大老板身边,一辈子都不乏桃色肉弹,耳濡目染,爷爷年轻时候,虽说刀尖舔血,但每天过得想必也都是纸醉金迷、香车美女日子;我那在粤州跟许老总、吴指挥一起拜过五祖、插过香头、打过陈炯明的军阀太爷爷,就更不用说了,那是个妻妾成群、挥金如土的人物,据说我那个太奶奶不就是太爷爷之前某个妻妾的妹妹么。
父亲小时候,总听我这个特务爷爷讲述自己好汉当年勇,讲述自己小时候的浮华岁月,他势必也对那样的生活心神往之。
没记错的话,隋琼岚提过一嘴,美茵的亲妈薛荔莎是安保局出身的。
从安保局出来的女人都不是善茬子,可那薛荔莎竟然还能对父亲一往情深,何老太爷这人,难道没有手段么?
至于他对美茵,或许很久很久以前他就有私心了,或许他是后来跟美茵在一起做爱了之后,渐渐对美茵产生了超出父女的情感。
这我也理解,我也懂,毕竟我曾经一度对美茵也是一样的,即便后来他发现他真的爱上了陈月芳。
更准确地说,他应该是把陈月芳跟美茵,都看做是自己下半生开始的预祝礼。
他并不因为美茵故意刁难陈月芳而去疏远美茵,也并不因为陈月芳协助绑架了美茵而憎恨陈月芳。
——这些我都懂。
毕竟父亲对我一直以来,也是极好的。
所以我也真没必要非逼着他,把什么话都说得太明白。
父亲在儿子面前,还是需要有父亲的尊严的。
“那您一直对我和夏雪平的事情,表现得这么大度,您又是怎么合计的呢?我一直觉着您早晚会揍我一顿……您是觉得,你们俩离婚了,她跟你没关系了,还是说,就像你跟她在婚内各自出轨一样,根本不在乎那些……”
一提到这个,父亲突然睁大了眼睛,看向我之后,还亮起严肃正经的神色,身跟着他的身子也稍稍坐直了,手上也轻轻握起了拳头,看样子他对我说的话确实有些气,但同时他又好像有些紧张似的:“秋岩,这话不能这么……爸爸对你跟雪平这件事心里所想的,可不像你猜的那样!我是真心希望你跟‘夏小’……雪平在一起好好的,儿子,爸爸确实对你有愧!爸爸没权利追究你跟你妈妈之间的事情。再者,爸爸跟你妈妈已经离婚了,我俩当初离婚,也是为了她过得好一些,也能让你和美茵过得更好一些。爸爸想事情很简单:只要你们都好,爸爸就怎么样都行。你跟在雪平在一起之后,爸爸看得出来,你比以前开朗了,雪平也比以前幸福了,所以爸爸也不会去干涉你跟雪平的事情——这是我之前离开家那天,我跟你说过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