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那一年我爸十八,我妈十七。
我妈从会理嫁到昭觉,她逃了无数次,最后一次我爸在悬崖边用手蒙住了她的双眼,对她说:“伍果阿芝,你是我的女人,你不许再逃跑了,你听,对面就是滚滚金沙江,我家的毕摩说这是西部的血管,东部的神经,这是传说中能卷走两岸巨石的江水!我保证会让你幸福的,如果你再不听我的话,我就立刻跳下去!”
我妈被我爸吓出了一声冷汗,她终于回心转意,跟我爸回了家,那天晚上她献出了自己的初夜,后来,生下了我哥,再后来,就有了我。
我妈一直以为我们利姆那条破河就是金沙江。
我爸一生一共撒了两个最大的慌。他骗了我妈,那不是金沙江,我爸也没让我妈幸福。
他没让我妈过上好日子,我爸妈没有轰轰烈烈的冒险,也没有甜蜜的童话,他们只是每个月都要靠扶贫补助为生的贫苦农民。
“谁跟你讲那是金沙江的?”每当我妈跟邻居妇女闲聊的时候,总是有人这样问她。
“我老公告诉我的。”
多么不讲理的爱啊。
而今天,此时此刻,依扎嫫站在悬崖边,水流声击打她的脊背,只要再向前一步,她的身形就会消失在茫茫的雾气里。
“你要是敢过来,我现在就跳下去!”
“好好好……”我都要吓傻了,赶忙后退了几步,冲她摆着手,“我不过去,我就在这站着,你别激动,别激动好吗?你千万别想不开,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她哭得脸都拧成一团,说:“我对不起他……”
“别说这些了……你千万别这样想……”我绞尽脑汁想着那些可以安慰她的话,像是男孩为了得到一个女孩时那样编织谎言,而我只是想留下她的性命。
“尔古……尔古他不想让你死,真的……他走了,是为了让你能好好活着!”
“你这样折磨我我没法好好活!”
“是我不好,是我的错,我给你道歉,依扎嫫,对不起……你千万别想不开,别让尔古难过……他知道你这样,肯定会伤心的。”
她沉默了,只是继续抽泣。
这时候我的手机突然响了,是一个陌生的电话,被我随手挂掉了。
“我可以过去吗?”
被刚才的插曲打断,她情绪有些缓和,我慢慢地向前挪步,“把手给我,好吗?”
“那你必须答应我一个要求。”
“行……可以,你说,我答应你,你先跟我回去!”
“你以后再也不能欺负我,不能指使我做任何事!不能再管我!”
“好……没问题,我再欺负你我就是狗!我答应你还不行吗?你先跟我回来!”
她没有再对我说什么,只是默默流泪,哭声被激荡的江水拍碎,我把她拉了回来,她的手温度冰凉。
我虎口上那个深深的牙印,就是妻子对我“爱的印记”。
回去的路上,我们两个一句话都没说,只剩下风在呼啸。
我没有什么理由继续留在利姆,爸妈舍不得我,但有的人更恨我。
再次回到成都的时候,女朋友在车站等我。
“俄切,你终于回来陪着我了,我好想你。”
她上前一步拥抱我,眼神里带着疲惫,我闻到好闻的香水味道。
“我带了些东西放在你那里,这样我就可以随时住在你家。”
“你妈妈愿意吗?”
她摇摇头,“我们不管她。”
阿谭现在和她妈妈关系很差,两个人总是争吵。她办了休学,不用再去学校上课,但她却不想总是待在家里。
她说母亲很想与她交心,却总是适得其反,这种关怀让她无比抗拒,把两个人的距离越推越远。没有什么东西能抽干两人心灵间的海水。
每当我问起她家里的事,她总是会瞬间变脸,大声地喊:“我说过好多遍了!不要提我妈!我想起来就烦!”
据我的观察,阿谭发病总是一阵一阵的,有时她清醒过来,又开始唉声叹气地悔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