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摩背上装着经卷和法刀的布袋,小心翼翼地上了云梯,一手拿着一束冬青叶,另一手拿着神杖,嘴里持续念着《请神经》,超度我哥的亡灵,这样他在另一边就能平安顺遂,金银满斗。
云梯是毕摩的经梯法座,一个形似梯子的三角木架,一米多高,九层。
周围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有茅草制成的三头六臂的几个邪神,鸟、鹰、猪、狗,盛满草药的砂锅,还有香炉和扁竹叶。
我们一起跟着毕摩念经献药,把冬青叶和蒿子叶扯碎丢在砂锅里,希望他在阴间能免受疾病之苦。
家人们分站云梯两旁,由我递酒给毕摩,他再次将酒分三次洒在醋炭石上。
之后,助手又杀一只红公鸡,用鸡毛蘸鸡血沾在云梯上,并把象征金银的黄白相间的木屑洒在云梯附近。
诺苏人普遍认为,人死后的灵魂会分属三地。
第一个魂在火化现场,第二个魂在供奉他的灵牌里,第三个魂的归宿是最遥远的,也是最难到达的,那是我们祖先的发源地。
当毕摩坐在云梯上时,就能看清亡灵回家的方向。
哥哥的魂魄会顺着砂锅里一缕浑浊的白烟,从灵堂飘向屋后的祖山,再到公鸡山,然后是将军山,最后一路飘到云南昭通去。
如果丧礼的流程和细节有任何闪失,尔古都有可能找不到回家的路。
毕摩下云梯的时候,会将云梯上的茅草掀翻。助手则用刀自上而下将捆绑云梯的竹条砍断,最后将整个云梯推倒。
云梯被毁后,周围的场景像是历经了一场战争。我们拿起扫帚收拾屋里的残局,还有溅得到处都是的鸡血。
毕摩还给我和家人念了《招魂经》,这是为了防止我们的灵魂随哥哥而去。
我记得他用苍老的手抚摸我的头,然后对我说,孩子,不要难过,这世间无人不死。
我只是感觉自己活在一个透明的泡泡里。人好像一旦毒吸多了,心就不会再痛了。
他会再领着我们和唢呐队顺时针绕房屋三圈,绕完房屋后出院子绕火塘,绕完火塘后再去村子外的十字路口,最后再返回灵堂。
请完神之后再谢神,我们一起把剩余的“金银”全部撒完,并扯鸡毛与纸一同撒在神座前。
之后,灵堂内的所有摆设都要被拆除,在指定的三岔路口焚烧。
最后,把哥哥抬到幡杆下做洁净仪式,出殡就开始了。
出殡的日期是毕摩根据哥哥的命宫查经定下的,我们给哥哥盖上新的披毡,抬出灵堂,再摆到担架上。
他的脸上蒙着白布,面向东方,右手在上,仰卧。
抬尸架是松木制成的,共有两根长木棒和九根短木棒,外边缠了白布条,用麻线固定,一共有九层,看起来像楼梯。
负责抬尸的是家支里和死者关系最近的年轻男子,一共六人,我和我表哥站在最前面。
除了我们六个人之外,后面还有其他九个小伙子背着烧尸用的柴火,两个人背干柴,七个人背湿柴。
表哥冲我们大家喊:“好,从现在开始,一鼓作气!准备好,三……二…
…一,起!”
按照诺苏人的规矩,抬尸中途绝对不能停下,必须一口气抬到火葬地。
礼炮车在最前面开路,车身上插了祭帐和彩旗,放炮声震耳欲聋。
鞭炮是葬礼的必备之物。客人来吊唁了要放、干迷信时要放、出殡上山时要放、火葬时也要放。
所有人都穿着或黑或蓝的素色衣服,戴着黑头帕,悲伤是一种颜色。我们在山路上排成一条蜿蜒的长龙,沿途也不断有人加入。
连成片的哭丧声让利姆的空气都变得潮湿。我真希望这是一场梦。只有压在我肩膀上的抬尸架在反复提醒我,我没法回避他的不辞而别。
火化的地点在半山腰,而山涧里蜿蜒的那条河流则是不幸的证明。
与病死、老死这种正常死亡相对立的,则是由谋杀、自杀和其他意外造成的非正常死亡,也叫“凶死”。
正常死亡的人葬在树林里或者山坡上,而非正常死去的人则要葬在溪流旁。
去世对于寿终正寝的老人来说其实不算沉重,他们只是安详地离开人间去了另一个地方,所以喜丧的现场甚至有时候还会请人唱歌跳舞。
但在凶死之人的葬礼上,你只能选择哭或者沉默。
在一个相对平坦的山凹间有个浅浅的土坑,土坑上的白柴木架按照“男九女七”的模式摆成井字,一共九层,那是我们家族预先为哥哥选好的葬点。
大部队到达山边的小溪旁时,有几个小屁孩正在打水漂,头人吼他们,说你们是谁家的小孩?别人办白事,你们在这玩什么玩!
1992年,我六岁。那时候经常看到有几个比我岁数大的孩子们在打水漂,我也想试试。我捡了一块石头往水里砸,它却只是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