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礼当日。
大约是凌晨四五点的时候,我家族人和村民们日夜兼程牵着牛羊来我家祭拜,关系越密切,送的牛就越多,还有些人悬举着祭帐,带着白酒、鞭炮、火炮和唢呐。
我们约色家在利姆算是不大不小的白彝家支,那天我家来了好多好多人,家里的院子看起来像喘不过气的器皿。
有三位英国人也参加了我哥的葬礼,按理说这不合规矩,但他们是中英项目养猪计划的组织者,因此头人破例允许他们观看全程,只不过他们所有的拍照录像设备都被暂时没收了。
我甚至在前来吊唁的人中发现了几位吸毒人员,我之所以知道他们吸毒,是因为他们平时是找我买东西。
不过他们肯定是空着手来的,我怀疑他们就是来蹭饭的。
我意识到,葬礼上出现的人也会显示出死者的人生轨迹。
有些亲戚们送来礼金,我们把礼金串起来,像花圈一样排成一个巨大的圆形。
我需要时刻提防着那些来参加丧礼的吸毒者们,防止他们偷拿我们家花圈上的礼金,但事实证明人总是喜欢用自己的行为去衡量他人,因为我在仪式结束后偷偷拿了几张。
哥哥穿着蓝黑色相间的丧服,身上盖着白色的披毡,侧身躺在灵床上。族人们坐在遗体两旁,放声痛哭。爸爸给他们倒酒,以表示感谢。
毕摩在正对着灵堂的院子外挑了一颗笔直高大的椿树,再用好几节长方形的白皮纸糊在竹架上做成一个简易的白色纸龙,最后把纸龙挂在竹竿上,呈九十度固定在树干顶部,祭祀用的幡杆就做好了。
我们都聚集在白色纸龙那里,毕摩又念了无数的经,妈妈听得比上次给尔古驱邪时还要认真。
搓嘎在一块木桌上铺了白布,当作案桌,用火塘里的醋炭石打醋炭,毕摩把白酒分三次倒在醋炭石上,他身边的徒弟单手拎了一只红色的大公鸡,纸龙迎着日出刺眼的日光,不断在我脸上映出变换的阴影,徒弟杀了鸡,鲜血喷溅,他把鸡血抹在幡杆上,纸龙的身体布满了血色的掌印,我讨厌红色。
每个人手里都拿着贡品,我拿了一个纸灯笼。毕摩领着我们逆时针绕着家转了三圈,最后回到灵堂吊唁。
献牲的时候,毕摩徒弟抱着另一只脖子上系了白色布条的大公鸡,我们则按照辈份,依次拿着泡木树杈点鸡的头,轮到我的时候,就要对尔古说,哥,来吃饭了,连说三遍。
我好像很久都没这样叫过他了。
又死了一只鸡,鸡头上盖着冬青叶。
我们还给哥哥献了酒。在冬青叶上沾酒挥洒在空气中,然后把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剩余的酒要洒在醋炭石上,一瞬间水汽弥漫,雾气朝着哥哥的身体飘去,这是在为他洗尘。
毕摩徒弟是一个看起来岁数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年轻男人,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经验不足,他杀鸡的手法不是很干脆,鸡有点挣扎,黄色的羽毛在烟雾中乱飞,鸡血正正好好滋到我脸上。
周围人的身上都沾着鸡血,猩红色的小点点。我身上尤其多。
我后退了一步,结果又把旁边的纸扎像踢倒了,我爸瞪了我一眼。
毕摩背上装着经卷和法刀的布袋,小心翼翼地上了云梯,一手拿着一束冬青叶,另一手拿着神杖,嘴里持续念着《请神经》,超度我哥的亡灵,这样他在另一边就能平安顺遂,金银满斗。
云梯是毕摩的经梯法座,一个形似梯子的三角木架,一米多高,九层。
周围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有茅草制成的三头六臂的几个邪神,鸟、鹰、猪、狗,盛满草药的砂锅,还有香炉和扁竹叶。
我们一起跟着毕摩念经献药,把冬青叶和蒿子叶扯碎丢在砂锅里,希望他在阴间能免受疾病之苦。
家人们分站云梯两旁,由我递酒给毕摩,他再次将酒分三次洒在醋炭石上。
之后,助手又杀一只红公鸡,用鸡毛蘸鸡血沾在云梯上,并把象征金银的黄白相间的木屑洒在云梯附近。
诺苏人普遍认为,人死后的灵魂会分属三地。
第一个魂在火化现场,第二个魂在供奉他的灵牌里,第三个魂的归宿是最遥远的,也是最难到达的,那是我们祖先的发源地。
当毕摩坐在云梯上时,就能看清亡灵回家的方向。
哥哥的魂魄会顺着砂锅里一缕浑浊的白烟,从灵堂飘向屋后的祖山,再到公鸡山,然后是将军山,最后一路飘到云南昭通去。
如果丧礼的流程和细节有任何闪失,尔古都有可能找不到回家的路。
毕摩下云梯的时候,会将云梯上的茅草掀翻。助手则用刀自上而下将捆绑云梯的竹条砍断,最后将整个云梯推倒。
云梯被毁后,周围的场景像是历经了一场战争。我们拿起扫帚收拾屋里的残局,还有溅得到处都是的鸡血。
毕摩还给我和家人念了《招魂经》,这是为了防止我们的灵魂随哥哥而去。
我记得他用苍老的手抚摸我的头,然后对我说,孩子,不要难过,这世间无人不死。
我只是感觉自己活在一个透明的泡泡里。人好像一旦毒吸多了,心就不会再痛了。
他会再领着我们和唢呐队顺时针绕房屋三圈,绕完房屋后出院子绕火塘,绕完火塘后再去村子外的十字路口,最后再返回灵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