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德不是反社会人格,他也懂得常人的情感,对詹黎的死亡,固然并无悔恨,午夜梦回时也总有一丝恐惧留存于心。
痛苦滋生恐惧,恐惧加重痛苦,循环往复,如海潮冲刷岩壁,终将推倒人类脆弱的精神防线,将过去五年来的一切思考、后悔、遗憾、自责,以及对自己罪行的无数担忧和畏惧叠加成没有边界的海洋。
百川入海,于海洋是益,于人类,却是精神过载后的彻底崩溃。
对于罪者,这就是道德层面最好的惩罚。揭开所有的伪装和辩解,让他们明白——自己罪孽深重。
不是判决降下之后对自己招致严厉刑罚的悔恨,也不是对写在泛黄纸页上的神佛教义的惶恐。
是真真正正的,对自己犯下的罪行的忏悔。
当然,这样的忏悔还有个前提条件:罪者在极度崩溃时第一时间想到的绝不是投案自首,而是寻求超脱。
玩家们的另一个任务,就是要阻止他的超脱。
简单来说,不能让他轻易死了。
从旁观者和幕后操纵者的角度出发,温星河觉得这个任务似乎更加艰巨一些。
……
“我说,干脆让他就这么被车撞死得了吧!”
“让他光着屁。股走在大街上却不被撞死或者摔死很难的啊!”
第六次在陶德后背贴上隐形防撞条,让某位车主的方向盘被一股来自天外的力量掌握着稍稍偏移,使得距离陶德的尾椎骨只有十厘米的汽车头左移五厘米,成功营造出一种双方都惊险万分但化险为夷的情景后,温星河如是说。
但吐槽归吐槽,她也深知他们如此大费周章究竟是为了什么。
因为外来者无权审判他。
纵然他们背负任务来到世间,纵然他们掌握着常人难以企及的力量。
但他们终究没有权利审判谁。
不论对方犯下多少罪恶,不论审判对他们来说有多么轻易。
如果他们愿意,何必这样周折,他们中的任何一人都能轻松杀死陶德。甚至不需要见血,不需要自己动手,制造一场意外,让他被超速的车撞死,或者被从天而降的广告牌砸死,随后拂衣而去,便没人能查出真相,只当他是倒霉透顶。
但这样的死亡、这样的审判毫无意义。
真正有资格审判他的,只有受害者。
只有詹云逸,失去了母亲、遭受数年侮辱的詹云逸,才有资格决定他的命运。决定是否将他交给法律,决定他是该背着痛苦草草一生,还是该带着罪孽打入地狱。
他们如今所做的,就是想告诉詹云逸,复仇并不意味着要搭上自己。
他可以向他们复仇,可以让他们万劫不复,让他们深深忏悔,但同时,他也可以活下来,活在阳光下,活在他不曾奢望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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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秦光霁”的房间里。
与人共情并不是件愉快的事情。
尤其是时隔五年的重逢、跨越生与死的界限的相遇,积压在心中的所有想念和自责一瞬间迸发出来,如此猛烈的情绪冲击哪怕对一个高精神值的玩家而言也是一种相当的折磨。
尤其是在他已经使用道具支付了大量精神值之后,若换了其他玩家,恐怕立刻就会崩溃。
但如果要把一个早已逝去的形象从所爱者的脑海中分离出来,赋予她短暂的表达权利,强制共情这一代价已经算得上微不足道了。
人死不能复生,对凶手如此,对亲人亦然。
玩家们能够造出一个纯粹的空间,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詹云逸的记忆,能够寻找到所有和詹黎女士相关的记忆并复制出来,能够捏造一个外壳将记忆灌输进去,使其看上去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但这些终究只是假象。
当詹云逸在母亲面前泣不成声时,当詹黎将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拥入怀中,用温柔如水的语气哄着他,一如儿时情景再现时。只有站在空间之外,静静凝望两人动作的秦光霁知道,这只不过……是个谎言。
但谎言,有时并不代表伤害。
就像另一边,他的同伴们放大了陶德心中的恐惧一样,秦光霁也放大了詹云逸心中的有关母亲的一切情绪。
他们是陈述者,而非审判者。
只有自己能看清自己,也只有自己能评判自己。
詹黎的躯壳是半透明的,举手投足间都透着虚弱。她并不能真正触碰到什么,但她仍然执拗地伸手抚摸詹云逸的头发,宛若从前,她做过无数次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