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任逸绝并未注意,走动之间听见咔嚓一声,方才低头观瞧,见嫩枝新花盈袖,他索性将这花枝一并握在手中,拎酒持花,就此入座。
任逸绝摆弄花枝,从容道:“会饮吗?”
“会。”崔景纯略有些腼腆。
任逸绝淡淡一笑:“那好极,你去拿两个碗来,咱们今日饮酒赏月。”
崔景纯到厨房里拿了两个碗,又不怎么放心,舀一瓢水又清洗一番,才端出来放在桌上。
“今日千前辈不曾来吗?”他左顾右盼一阵,不敢落座。
任逸绝解开酒封,闻言忍不住摇头:“坐吧。要请玉人来凑这热闹,不知要费我多少口舌,他还未必答应,想来实在麻烦,也就算了。”
崔景纯这才坐下,不知心中是喜是忧,他对千雪浪敬重有余,亲近不足,听闻对方没来不禁松了口气。
两碗酒斟满,只见酒液甚清,盛在碗中,由得月光一照,似琥珀化水,如金蜜流浆,闻起来一股浓浓甜香,要是不察,还以为是碗炖梨水。
“你酒量如何?”任逸绝问。
崔景纯谦逊道:“只是一般。”
“那甚好。”任逸绝含笑,“这蜜酒入口香甜,后劲极大,你既酒量不佳,最好少饮几杯,如此一来,我就能多饮几杯。”
这自是句玩笑,任逸绝说趣话时也是一贯温文儒雅,轩然霞举,叫人见之心喜。
崔景纯看得出神,头上便不觉挨了一记,枝上花瓣柔柔颤动,便掉了一瓣在碗中。
“看我做什么?”任逸绝戏谑地看他一眼,“还不饮酒?”
崔景纯脸上一红,急忙低头,捧起酒碗喝了一大口,哪知蜜酒入口绵软清甜,全无辛辣之味,饮后唇齿生香,他下意识一饮再饮,干脆将一整碗都喝完了。
任逸绝道:“莫喝太急。”
他自悠闲,端着酒碗凑在唇边,不紧不慢地抿上一口,看着优雅,喝入腹中的速度倒是一样快,不知不觉也一碗净空。
这次轮到崔景纯斟酒,两人又喝了一碗,崔景纯脸颊眼角皆已浮现红晕,任逸绝仍如没事人一般再喝第三碗。
崔景纯显然已有些兴起,举起碗来已不似方才拘谨,动作显出几分豪迈洒脱来,猛然一灌,空碗砸落的声音也大了些。
他眼神微茫,倒被自己闹出的动静吓了一跳。
任逸绝端碗轻放,目光一转,知火候已差不多了:“你的事,我已对你爷爷说过了。”
听到此事,崔景纯身体微颤,眼神空荡荡的似无着落,好半晌才幽魂般停在任逸绝脸上,轻轻道:“爷爷……爷爷怎样说?他是不是……”
话到嘴边,仍难以启齿,这不是崔景纯生平头一遭闹脾气,可至十五岁起,他再没闹过什么小孩脾气了。
爷爷是不是对我很失望?是不是很生气?
崔景纯这两日流了许多眼泪,此时一问,又觉酸意涌上鼻头,泪水也要盈眶,再问不下去。
“他说别把自己折腾死了就成。”任逸绝道。
崔景纯呆坐片刻,忽然“咯咯”笑了两声,醺醉酒意蒸得他头脑发昏,连平日最注重的礼节都忘却不少,他趴在桌子上,倒还像个孩子,软绵绵道:“是爷爷会说的话。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
他的眼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吸了吸鼻子。
“可是……可是为什么会这样呢?”崔景纯哽咽着问道,“恩人……为什么会这样呢?我不想换掉他们,他们死了,就……就一定要抹掉吗?就像从来没有过一样。”
任逸绝为自己添了一碗酒。
“逝者已矣,生者仍然继续前进。”他口吻淡漠,与平日迥然不同,听不出是赞同还是不赞同。
崔景纯难得大叫一声:“撒谎!……撒谎……”
他的声音很快又低下去,几乎听不清楚。
“你们都在撒谎,要真是逝者已矣,为什么唯独我不能死?为什么只有我不能死?”
任逸绝端着酒碗,停了一停。
好在崔景纯并不需要他回答,只是用拳头泄恨一样砸了砸石桌,碗中残留的酒液微微震动,漾开一圈圈涟漪。
“他们的孩子死了,是我……是我失察!是我涉险!是我鲁莽!明明是我做得不够好,是我没有反应过来,为什么大家都说,这不是少城主的过错。为什么……为什么大家都这样欣慰,都这样……都说少城主没事就好了。”
“你不喜欢这样吗?”任逸绝的目光幽亮,他瞳色本就较浅,在月色下几如一对琉璃,“不高兴人人都喜欢你吗?”
崔景纯不假思索地反驳:“是我吗!他们有看见我吗!他们看见的难道不是少城主,是崔家少主,是……是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