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远持挽着妻子站在甲板上,李砚卿看见女儿伫立在岸边,一动不动,眉心聚起忧色,便忍不住要唤她。郑远持察觉了妻子的不安,拍了拍她的手背。
李砚卿忍不住看向丈夫,夫妻俩眸光交汇,李砚卿突然眼眶一酸。
郑来仪压根不敢去看母亲,她看见父亲转过脸,缓缓看向了自己。那目光中似有无限的深意,了然、包容、心痛、不舍和祝福。
“父亲……”她只唤了一声,嗓子便哑了。
郑远持抿唇,等着女儿继续。
“父亲,我得去找他。”
郑远持一时没说话,而李砚卿没忍住发出了一声哽咽。
郑来仪紧抿着唇,将视线暂时投向他们身后。船舷边,站着一个个模糊的面孔,有在流放途中被救回的国公府的宗亲们,也有因郑国公倒台而受牵连的人。在与叔山梧音书隔绝的这些时间里,他不知使用了多少手段,将所有人救回,送到了这里。
“李德音誓要取他性命,河东已经落到他兄长手里,玉京还有鱼乘深的禁军,他的处境……实在危险……”
“可椒椒,你去能改变什么呢?”李砚卿忍不住道。
“他会有今日处境,也有我的缘故。”
“那不是你的错。”郑远持的声音严厉了些。
“我知道。”
郑来仪眸光清亮,“我从未觉得我做错了,尽管我错认了一些人,也错信了一些事,但这一回,女儿做的每一件事都不曾后悔。”
她在此时此刻突然懂了,前世叔山梧身为自己的夫君,反复问自己是否真的信任他的那些时刻,面对自己一腔热情时隐忍而复杂的眼神,一次次刻意淡漠的反应和举止……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经历过什么样的战争和倾轧,曾经的她无法想象,以致最后叔山梧一刀刺中她,做了所有的恶人,突兀地结束了一切。
她一边提醒郑远持提防叔山氏,抵制叔山梧,把掌漕运盐铁掌握钱粮,一边暗中投资战马未雨绸缪,在舜德帝登基之后暗中与江南地方富绅豪强加深联系……种种营营,实则已于心怀野望,对抗朝廷的野心勃勃之辈并无二异。
但她也只是为了维护郑氏,谋求生存,她曾经憎恶叔山梧身上的所谓“反骨”,曾几何时也长在了自己的身上。不,那不是什么反骨,只是坚持本心,忠于自我而已。
苍梧江波澜浩荡,北境的战火已经烧入京畿,而他们往后偏安南境,留得青山在,便会有东山再起的那一刻。与他们相比,手中只有区区一万兵的叔山梧,才是真正的背水一战。
这一世,他没有父兄的倚仗,没有老丈人背后的支持,更没有爱人无条件的信任。
郑来仪想,至少这最后一条,自己可以为他做到。
“为父不会阻拦你的任何选择,只要你想清楚。”
郑远持看着女儿,曾几何时他宠在手心的掌上明珠已经亭亭玉立。从叔山梧登门求亲,而女儿背靠着府中的朱漆大门,语气决绝、却眼泛泪光地说着“他做梦”的那一刻起,他就预感到会有今天。
女儿和叔山二郎似乎认识并不长,但二人之间的纠葛又似乎深得超过了自己的想象。
郑远持在舜德帝面前为叔山梧站台,除了对郑氏处境的醒觉,还有另一种复杂的情感。似乎叔山梧与他们的纠葛,不该就如此结束。
“……但今日你选择回去找他,便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往后我和你母亲不能再给你任何庇护……你们两个,只能依靠彼此,相互扶持。”
郑来仪点了点头:“女儿明白。”
郑远持突然叹了口气:“你不明白。别人都说我郑远持爱女如命,宠女儿宠得没了边……椒椒你可知道,只有对你,我们给予了最大的自由。”
郑来仪一怔。她从未在父亲口中听到过这样的话。
“父亲一路坎坷,曾经势薄力弱之时,也是只能将儿女的因缘当作筹码的无能之辈,你与你的姐姐们不一样,绵韵的婚姻之中,也掺杂着为父诸多考虑,至于你的长姊……”
郑远持摇了摇头,神色惭愧。李砚卿站在他身旁默默流着泪。虽然他很少和自己的妻子正面谈及,但他们之所以对椒椒的终身大事如此纵容,其中莫不是因为对大女儿暗自觉得亏欠,才想要在小女儿的身上补偿。纵使这其中并无公平可言。
他也是这些年才明白,儿女们的幸福,都有不同的路要走。身为父母,只能在小舟放逐江海之前,推上一把,往后是疾风骤雨,还是风平浪静,都各自有命。
“——所以我和你母亲,只希望你能无愧于自己的本心,觅得良人,一生安乐。”
郑来仪眼眶红着,对着船舷边的人影缓缓跪了下来。
“……女儿不肖。惟愿父亲母亲往后时时顺心,岁岁平安。”
她深吸了口气,扬起了下颌,朝着母亲笑了起来。
“母亲别哭,今日只是暂别,待一切落定,我们终会团聚。”
……
黑色的天幕下,密林干枯的树枝如同一只只骨瘦嶙峋的手臂,交错着向上延伸,捧出一轮冷色的月亮。
崎岖的山道上,疾驰的黑马一声长嘶划破黑夜,马背上的人顺势翻身而下,几步登上台阶匆匆叩响门扉。
过了一会,厚重的院门“吱呀”一声向内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