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的队伍取道陇右,日暮时分便抵达了悬泉驿。
悬泉驿位于横山北侧高原,自前朝便是一处重要邮驿,此地据守着纵贯巨茹川的烽燧线,将西北的茫茫大漠隔绝在外。传说前朝一位护国将军率军西征,在沙漠中徒步了三天三夜,途径此地人马干渴不已,将军抽出腰间佩剑,劈开拦在队伍前方的山崖巨石,一股清泉便从石缝之中泄涌而出,由此而得名“悬泉”1。
无论西域各国的使者和宾客,还是中原王朝的兵马和商旅,或者是流放的刑徒、迁徙的流民,无不需要通过此地辗转,悬泉驿作为传递政令、驿丞中转、情报传递、军需转送的重要节点,是关中通往西域的必经之道。
郑成帷背朝悬泉驿的大门,坐在马上,望着茫茫群山背后逐渐西沉的红日,此刻的心情与来时已是截然不同。与郑来仪在此地分别后,他便要夤夜向东,马不停蹄地赶往玉京。
他转头看向停在驿站外的人马。叔山梧重伤未愈,不能骑马,在郑成帷的安排下,他与郑来仪两人各坐一辆马车。由一队二十人的精骑兵护送,带着虢王李澹和严子行的尸身,于此地暂为修整,随后由官道入关。
“好了兄长。不要担心,你快去吧。”
郑来仪站在马车前,仰头看着郑成帷,眸中闪过一丝不舍。北境的夜风刚劲,将她的衣裙吹起,望着她盈然单薄的身影,郑成帷心中陡然泛酸。
郑来仪看向郑成帷身后的戎赞:“兄长就拜托你了。”
戎赞重重点头:“阿赞会以命相护,阿姐你也要多多保重。”
郑成帷不再多言,调转马头,马儿长嘶一声,扬起无数尘土,冲进茫茫暮色。
郑来仪转过身,高大的门楼在夕阳下投射巨幅的阴影。她没再上车,缓步向前,在驿站前站定,仰头看着门口上方古朴苍劲的“悬泉驿”三个大字。
时隔一生,她又再度回到了这里。
第46章只有自己才是他唯一的解药
“夫人,这里距离交战地只有十数里,实在太过危险,将军传来命令,让本丞送您先回大营。”
“不,我要在这里等他!”年轻的夫人语气颇为坚决。
悬泉驿的驿丞高瞻是个五十多岁的干瘪小老头,一辈子都守在边境线上。本来已经到了要致仕回乡的年纪,边境线上突然出现了战乱,朝廷一时调不出比他更熟悉边境情形的后任,他便自愿留守下来。
眼看着途经此地的行商和旅人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频繁来往的军队,和运送粮草的辎重车马,悬泉驿俨然成为了戍边大军指路西北边境的必经之地。
高瞻总在感叹,倘若自己还年轻,在这样的关键时刻必要马上横刀,与前来侵犯的敌人杀个你死我活。可惜岁月无情,暮年的他如今只能望着浩荡的大军,空有一腔壮志未酬。
也因如此,高驿丞对年纪轻轻的叔山梧颇为羡慕——名门武将出身,父亲是槊方节度叔山寻,叔山梧在对抗麒临叛军的过程中立下跳荡首功,冠岁之年已经是从三品的云麾将军,成为槊方军主将;又被权倾朝野的郑国公的爱女一眼相中,在玉京成婚开府。
少年将军与高门淑女,夫妇二人新婚燕尔。更加难得的是,郑氏毫无半点玉京贵女的娇气,在这样的时刻,义无反顾离开都城,随丈夫来到战事频仍的北境,烽烟年代夫唱妇随的感情,成就了一段佳话。
高驿丞此刻没有闲心思去艳羡叔山梧的婚姻,他看着将军夫人一脸的坚持,只觉为难。
郑来仪梳着新妇样式的拨丛髻,钗鬟披垂,泛红的双眼水光濛濛,站在庭院中,面朝西看着门前的大道。
悬泉驿位于叔山梧的驻地和交战地之间的粮草运输线上,前线敌情传来时,他正带着一支百人精骑兵巡边至此,当下将妻子暂时安置在原地,自己则带兵离开。
离开了一天一夜后,今日凌晨时分叔山梧派斥候传了信回来,只字不提前方战况,只让属下安排夫人速速撤出北境。
郑来仪有预感,前方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叔山梧走之前,她隐约听到他身边的副将禀告,说图罗人已经攻进槊方,抵达了牛心堆。
夫君带兵离开后她在舆图上查过,那个叫牛心堆的地方离舅舅所在的大营很近,而叔山梧的驻地正与之形成掎角之势,连夜前去驰援应当来得及。
也不知图罗人战力如何,一向只是小打小闹的执矢部怎么会突然进犯,或许是陷阱?
她思绪纷乱,正自焦灼,突听见西南角望楼上响起雄浑的号角。身边的高瞻目光一紧,大声道:“有敌情,所有人戒备!”
郑来仪一惊,顺着高瞻的视线望过去,自望楼起一路向西,每座间隔数百米的烽燧台上燃起黑烟,冉冉向天,在昏黄一片的天幕下如同恶龙出世。
“是图罗人攻进来了!”
高瞻厉声转头吩咐守卫,“关闭驿门,准备迎敌!”
驿站内的守兵迅速集结,弓箭手登上驿站的坞墙,一队人将长约丈许的拒马退至驿站大门外十步,“轰隆”一声,大门关紧。
这一整套备战的程序,还是叔山梧在时给他们训练出来的。
高瞻一转头,看到郑来仪仍旧惶然无措地站在原地,急道:“你们,快保护夫人撤入室内!”
郑来仪甚至来不及问一声图罗人怎么会这么快攻到了这里,便被保护着退入了馆驿。屋门紧闭,却遮盖不住外界滚滚马蹄声,夹杂着胡人高声的啸叫,似乎转瞬便要到眼前。
杀声越来越近,似乎驿门已被攻破,抵死守在屋舍门口的守卫被砍成一团惨不忍睹的肉酱,鲜血喷溅在门扇上。
郑来仪被几个贴身的翊卫护着躲进退进阴暗潮湿的地窖,至此已经无路可退。她不记得自己浑身颤抖着在冰凉的地窖中躲了多久,图罗人已经到了悬泉驿,难道夫君已经……她不敢去想,却又忍不住想,在黑暗中哆嗦着默默流泪。
就在她以为自己将死在这里时,窖门豁然打开,天光大亮。
浓重的烟味让她忍不住掩住口鼻,她如同受惊的小兽,蜷缩在角落,看向地窖门口高大的人影。
“没事了,郑来仪。”一道沉稳的声音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