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的托尔托萨,春意尚存,夏意已至。清晨的卡莫村外,晨光如金丝般洒落,将刚翻耕的田野镀上一层浅金,田垄间的水洼映出霞光,反射着天空淡蓝与云朵流转的色泽。石子路蜿蜒通往村外平地,清脆的脚步声、牲口低鸣与车轮碾压声交织在一起,像是一支尚未起调的序曲。
地中海的咸风自东南方吹来,掠过青草、湿润的泥土与遥远橄榄林的枝叶,带着一丝初夏的清香,拂动人们的衣襟与披巾,吹皱水面,也吹醒沉睡中的旅人和骆驼。
空地上,阿里维德商队正整装待。十余辆高轮大车列成弧形,骆驼跪坐其间,驮架上满是粗麻袋与皮革包裹,散出香料、羊皮与干鱼干粮混合的味道。车夫们赤膊挥鞭,皮肤晒得黝黑,满头大汗地来回穿梭,将箱笼再三捆紧。大车吱呀作响,在阳光下仿佛一座座微型的要塞,安静却蓄势待动。几名年轻的徒工正往车上搬运最后几箱帆布与葡萄干,边干活边互相打趣,笑声掺杂在风里,显得格外清脆。
不远处,大卫所率领的五百余名希伯莱移民,正陆续从北方安营歇脚。他们从君士坦丁堡出,途经安托利亚,长途跋涉,风尘仆仆。灰布帐篷一字排开,简朴却干净,帐外篝火的余烬仍吐着缕缕青烟,空气中混杂着羊奶、麦粥与艾草的味道。妇人们席地而坐,怀中抱着熟睡的婴儿,嘴角带着风霜后的柔和笑意;老人拄杖低语,眼神沧桑却不失希望;年轻男子则围在木架旁修补背袋,有人磨刀,有人擦油弓弦,彼此交头接耳,话语里是对东方新生活的憧憬和不安。
再远一些,一队色彩斑斓的吉普赛流民正缓缓驶入视野。他们的篷车涂满艳丽的图腾图案,赤红、靛蓝与土黄交错,如移步的画布。车顶系着铜铃与羽毛饰物,随着驴蹄轻响“叮当”,一群嬉笑的孩子追着滚动的空罐奔跑,女人们则披着碎花纱巾,耳垂坠着亮晶晶的饰物,在马车旁跳起节奏欢快的舞步。男人们弹奏着手鼓与风笛,伴着节拍与火光,唱着听不懂的异乡调子。
吉普赛人的领,是一个名叫伊沙克·萨勒穆尼的中年吉普赛人,皮肤黝黑,双眼炯炯有神,头戴羽边软帽,腰间挂着铜哨与羊皮水壶。他是帕梅拉的远房表亲,带着二十几户大家庭,准备随阿里维德商队一道东行。他们不是为了获利,也不是为了避乱,而是为了一个在吉普赛人传唱已久的传说——在震旦,那里有一座座不夜之城,人人有歌可唱,命运可以由自己能力改写。
而在远处的山岭之上,有风吹动旌旗,那是托尔托萨城郊的驻军岗哨,隐隐可见银甲微光。命运的车轮正在悄然转动,谁也未曾预料,这个黎明之后,将展开一场横跨大洲、改变无数命运的旅程。
李沾站在一辆货车旁,灰色长袍沾满尘土,手握一卷羊皮地图,目光不时飘向观音奴。观音奴一身粗布长裙,孕肚高高隆起,她低头整理腰间的布袋,动作缓慢,眼神平静却藏着复杂情绪。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没开口,空气中似有无形的牵绊在拉扯。
李锦云大步走来,戎装裹身,腰间长剑闪着寒光,她拍了拍李沾的肩,嗓门洪亮:“卡利姆,主上可是千叮万嘱,让你随着商队队去震旦!咱沙陀人离开中原两百多年,党项人建立了西夏,占了河西走廊,丝路早断了,商队从没翻过葱岭。这回要是能连通中原,对族人可是天大的事!主上还说,如今泰西战乱不休,兴许……咱们该考虑回去了!”
李沾点头,眼神燃起火光:“锦云姑姑,放心,我拼了命也要找到中原的路!回不回去不说,对我们来说打通商道确实是天大的事!”
李锦云眯眼,指了指观音奴,低声道:“过了高昌,全听李绮罗的。她是党项人,路熟得很。”她瞥了眼观音奴的孕肚,语气酸溜溜:“再说,她肚子里可是主上的种……”话没说完,李锦云扫视四周——埃尔雅娜和哈达萨挺等人着微微隆起的肚子走来,远处朗希尔德嚼着饼也挺着大肚子,李锦云心头一酸。
埃尔雅娜如今已彻底恢复了女子装束,一袭宽松柔软的孕妇长袍将腹部轻轻裹起,脚下踩着柔底皮鞋,走动间几不可闻。她扶着哈达萨的手臂,步履缓慢而稳妥,阳光透过篷车的缝隙洒在她略显苍白却宁静的脸庞上。她轻叹一声,眼中浮起浓浓的不舍与担忧。
“哈达萨,你铁了心要去震旦,我是拦不住你了。”她柔声说道,语气虽温婉,却隐含千言万语,“如今我们是姐妹,你又怀着身孕,路上千难万险,你得替自己,也替肚子里的小家伙多上点心,听见没?”
哈达萨裹着淡蓝色头巾,面容清秀而坚毅。她挺直脊背,一只手自然地放在腹部,指尖轻轻摩挲着薄布下尚未成形的生命。那是一种属于希伯莱母亲的沉稳与韧性,一种不容怀疑的信念。
“放心吧,埃尔雅娜姐姐。”哈达萨声音温和却透着一股执拗的坚定,“我答应过大拉比,要继承他的遗愿,也答应过大卫老师,要一起为我们族人寻一块真正安宁的土地。”她说着,目光不自觉地望向东方,晨光里她的眼眸明亮如星,“震旦——我听说那里天下太平,百姓安居,王不滥杀,商旅通行……我信那里有我们的未来,至少值得我试一试。”
埃尔雅娜听得沉默了片刻,眼角闪过一丝水意,她握了握哈达萨的手,像母亲又像姐姐,低声说:“你是个好姑娘,但再好的信念也需要好身体撑着——别逞强,到了地方,先安顿下来,别急着做什么大事,先把孩子平安生下来。”
这时,大卫迈步走来,身上还带着露水的味道。他一身质朴灰袍,目光清明,腰间挂着写满注释的小皮卷。他听见两人的对话,停下脚步,微笑道:“埃尔雅娜夫人,若我们真能在震旦安顿下来,我倒真希望,您也考虑来那里——您的见识和才能,是任何地方都该珍惜的。”
埃尔雅娜抬眸看了他一眼,眼里有笑也有一丝警觉,她轻轻摇头,又点了点头,语气平静:“走一步,看一步吧。我确实动过这个念头,但无论如何,我会在这里等艾赛德回来,以后再做其他决定。”埃尔雅娜说到最后,声音低了些,神情略微飘忽,“或许,他会带我们去文兰……”
哈达萨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大卫,忽然轻声道:“震旦不是终点,是开始。我们不是逃难,是去投奔。”
三人一时都不再言语,风从山岗那头吹来,带着橄榄花初绽的气息,旌旗轻响,阳光越过车篷照在他们的肩头,如一道安静而庄严的祝福。
玛尔塔拉着帕梅拉从吉普赛篷车旁走来,帕梅拉的彩色长裙随风摆动,腕间银镯叮铃作响,孕肚微微隆起。她咧嘴笑道:“玛尔塔,保重啊!我们到了震旦,安顿好就捎信给你。说真的,如今你也有钱了,甩开手上那堆破事,跟我们去东方多好!”她挤挤眼,活像个拐卖人口的吉普赛女郎。
玛尔塔摇摇头,苦笑道:“帕梅拉,我弟弟在雅法,我生下孩子后就去雅法找我弟弟。”
帕梅拉瞅了眼玛尔塔的肚子,小心翼翼:“那……你真怀上了?没骗我吧?”
玛尔塔脸色一僵,咬唇低头,踢开脚边一块石子,闷声道:“我不知道……别问了!”她眼眶微红,转身快步走开。
扎伊纳布和萧书韵围着观音奴,正依依惜别,平日牌桌上的嬉笑此刻成了伤感。扎伊纳布裹着头巾,塞给观音奴一包香料,瓮声瓮气:“到了震旦别忘了写信!牌桌上没你,我跟书韵可没得玩了!”
萧书韵抚着孕肚,哼道:“就你那臭牌技,输了还赖我。绮罗,路上悠着点,别让那帮自私的希伯莱人和狡猾的吉普赛人把你给累坏了!”她语气揶揄,眼中却闪着不舍。
观音奴难得咧嘴一笑,拍了拍两人肩膀,低声道:“得了,牌债我记着,这辈子若还能见面,我会还的。放心,我是个有信用的人!”观音奴摸了摸肚子,眼神柔了一瞬,随即恢复冷峻。
李锦云转头对李腾喊道:“阿哈兹大叔!经过恰赫恰兰时,记得把主上拟的信交给古勒苏姆夫人,别忘了!”
李腾一身风尘皮袍,胡须花白,爽朗大笑:“丫头,放心!老头子跑商三十年,这点事还能砸了?至于这些人,我会把他们送到葱岭,后面就看他们自己了!”李腾拍了拍腰间长刀,目光扫过商队,老兵的豪气溢于言表。
“阿哈兹爷爷!等我长大了,也带我回震旦去瞧瞧!”赛琳娜身旁的李椋扯着嗓子喊,小男孩不过七八岁,腰挂木剑,眼睛亮得像星。
赛琳娜拉着儿子,缓缓上前,对着即将启程的队伍,微笑道:“祝大家一路顺风!阿哈兹大叔,我等着你们带回商道开通的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