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微微一怔,沉吟良久,按着眉心喃喃道:“腊月二十八,是你母后的祭日。一转眼,皇后过世整整十五年了。二十八日,你我父子同行,一道去西陵探望你的母后。”
太子却是摇摇头,垂首道:“儿臣今日听钦天监的刘大人说年前几日皆有大雪,不宜出行。西陵山高路远,雪天更是难行。父皇这两日身体染恙还是留在宫中好生将养的好。西陵祭祀儿臣代劳便可。”
皇帝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近来隐隐作痛的左膝,神情复杂地点点头:“也好,省得去了徒增伤感。你去时也千万当心,带上魏家那小子,朕再……再命魏炀与你们同去。朕记得皇后弥留之际还拉着朕的手要朕好好照顾魏家这几个小子……”
兴平十三年冬,腊月二十八,为病痛折磨了三个月之久的端惠皇后早起向嬷嬷要了一碗粳米粥,用完早膳整个人突然来了精神,好似感觉不到疼痛了,拉着嬷嬷的手央求她为自己梳妆,开箱取出自己自入主中宫以来便再未穿过的那条银线挑边的大红石榴裙。
宫娥们望了望外间黑沉沉的天色忍不住出言提醒:“今日恐怕会下雪,娘娘那套衣裙原是春衣,如何挡得出如此严寒?”
嬷嬷朝她们摇摇头,含泪为皇后梳发点妆,簪好她从前最喜欢的一对儿攒珠镶宝蝴蝶钗,换上那身不合时宜的裙衫,默默命人在室内多放几个熏笼。
皇后坐在妆镜前,含笑注视着自己那张久违了的容光焕发的脸,转头对嬷嬷道:“去看看胤儿下学了不曾,胤儿说他想去城郊放风筝,今日我想带他一起出宫去城郊桃园放风筝。”
宫人们闻言皆忍不住默默垂泪,忙命人去请太子。
太子此生永远也忘不了母亲薨逝那日冰凉手指轻抚着他的面颊,替他擦着眼中奔涌不止的泪,对他说:“别哭,胤儿乖,别哭啊!是娘不好,娘还是没法等到你长大成人,娶妻生子的那日了,是娘对不住你。下辈子……下辈子咱们做一对儿寻常母子,娘再……娘再陪着你长大成人……”
说完这句话皇后的手便重重垂下,一时之间坤宁宫内哭声震天。
太子两只手死死握着母亲冰凉僵硬的手指没有出声,眼泪却无声地顺着眼角落下。
那一年他十三岁,十三岁的少年还未长成,却已到了知事明理的年纪。
他清楚地明白自己在那一日永远失去了母亲,痛彻心扉。
兴平二十八年冬,腊月二十八。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自天而降,太子与太子妃二人携皇长孙萧乾,撑伞登上落满皑皑白雪的山道。
太子一身缟素,独自撑着伞走在前,雪花纷纷扬扬飘落在他青灰的油纸伞上,片刻后化作水珠顺着伞骨滴滴答答落到他的肩头,将他身上的白狐裘大氅濡湿了一大片。
他却似浑然未觉,皂靴踏过厚厚积雪,发出吱喽支喽的细响,一步一个脚印朝着那座亡母栖身之地独行而去。
太子妃携着年幼的儿子紧随其后,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行在前头的那道孤影。
萧乾小手被母亲温柔包裹在掌心,靴踩在父亲踏出的脚印上,神情肃穆地追随着父亲的脚步。
许是不想母亲被无关人等搅扰,太子将一干随从皆留在了山下,魏家兄弟二人也只是远远地跟在他们身后。
太子走到那方刻着端惠皇后陵的石碑前,放下伞,抬手抚去落在碑身上的雪,而后对着石碑后的那座土丘喃喃道:“母亲,儿又来看你了。”
生前那样怕冷的一个人,死后却要在这样的冰天雪地长眠。
骨节分明的手指抚过冰凉的积雪,指尖变得通红,声音竟有些哽咽。
“整整十五年了,儿终于找出了当初害你的奸人。可……儿无用,无法令他们立刻受到应有的惩罚。不过……儿并不打算就这么放过他们,那些人欠咱们的血债,儿必会一笔一笔讨回来……”
半晌,皇长孙萧乾仰头注视着身前那道独自伫立良久的清瘦孤影,抬手抹去挂在面颊的一串泪珠,又转头看向同样红着眼的母亲。
白若歆朝他微微颔首,萧乾自母亲掌心抽出手,三步并作两步朝着父亲跑过去,在距离父亲不过几步之遥脚踩到湿漉漉的山石,小小身影咚地砸向了积了厚厚一层雪的地面,溅起一地的雪沫子。
萧胤被身后的动静惊动,思绪回笼,转过身疾步行至儿子身侧,蹲下身一把将人从雪地上抱了起来。
“没事吧?”一面替他拍着他衣上的雪屑,一面关切地问道。
萧乾双手圈着父亲的脖颈,羞赧垂下头。
“父王,儿臣没事,儿臣……儿臣只是想帮您一起给皇祖母扫雪。”
萧胤看着他在雪中冻得微微发红的小脸不由得心中一痛,抬手抚了抚他的面颊,握着他的手一道抚去落在母亲碑上的积雪。
这日的雪一直落到了深夜,却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
自西陵归来后太子独自入了书斋。
入夜后小内侍在门外小声通禀:“殿下,夏良娣亲自煮了驱寒的姜汤送过来。”
片刻后门开了,一道高大颀长的身影自里走出,身着一袭华彩流光裙的夏良娣粉面含春,抬眸望了眼自里间走出的眉目清隽的男子,胸口处忍不住咚咚直跳,慌忙垂下头,将手中的承盘捧至眉间,柔声低语。
“殿下今日去了西陵,天寒地冻的想必受了些寒。妾为殿下熬了一碗姜汤……”
言罢,垂下一截纤白的脖颈满心期待地注视着面前织金蟠龙的靴面。
那靴朝她移了两步,广袖拂过她的面颊,留下一阵令人心驰神往的沉水香气。
她微微眯了眯眼,心如擂鼓地望着太子接了姜汤仰头一饮而尽。
“夏良娣有心了!来人,送两筐红罗炭去春华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