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这番话说得言辞恳切,甚至带了些慌乱和隐隐的鼻音,沈沅槿心中酸涩,不忍抬眼看他,只自欺欺人道:“等你出来?我怎知你何事才能出来?倘若你出不来了,抑或是流放边陲,难道要我为你守一辈子寡或是陪你一同流放?我根本不像你眼中看到的那样好,我也有私心,我也会算计,我不想再为你的事惶惶不安、担惊受怕,你说过会永远尊重我的意思,我如今只想与你和离,你若果真守信,便该让我早些解脱出来。”
陆昀静静听她说着,每听完一句,便心凉一截,最后那句“放我自由”更是如同锋利的尖刀一般,一下又一下地扎在他的心上。
可即便她将话到这个份上,陆昀还是不相信她会是她口中那个“不像他看到的那样好”的女郎,他的好,不独是他眼看到的,更是他用心感受到的。
陆昀眼里泛起泪光,清澈的星眸凝视着她,姿态放得愈低,哀求她道:“沅娘,我怎舍得让你守寡、陪我流放,倘若此番圣人果真叫小人蒙蔽,定了我的死罪或是流放之罪,我自会给你放妻书;可我相信,圣人不是昏庸之辈,断不会轻易受人蒙蔽,沅娘再给我些时日,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待我出狱后,我们还像先前那样好好过日子可好?”
沈沅槿沉了眸子,愈发不敢去看陆昀的脸,尤其是他的眼她怕自己一旦瞧清楚了,便会眷恋和不舍他的满腔爱意,不忍就此离他而去。
沈沅槿极力克制着鼻尖的酸意,让自己的声调不带半分情绪,狠心道:“回不去了,陆昀,我已经不再喜欢你了。确切得说,我从不曾爱过你,这三年多来,我对你只有感动,从不曾有过情意。如我这等凉薄之人,根本不值得你留恋,你若还有半分男郎的气性在,今日就签了和离书,放开我,也放过你自己。”
不曾爱过他,不曾有过情意。
陆昀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那些美好的过往如走马灯般在脑海中浮现掠过,桩桩件件都在提醒着他,刺痛着他,倘若她对他只有感动,那么这三年以来的点点滴滴,他们之间所有的恩爱甜蜜竟都是她演出来的么?
她怎么可以如此残忍,怎么可以在这样的境况下,让他相信,她其实从来都不曾对他动过情。
陆昀几近崩溃,满眼的不敢置信,温热的泪在眼里要落不落,失智般地用力去攥她的肩,生怕他力道小些,她就会凭空消失似的,歇斯底里地反问道:“不,沅娘,你是骗我的对不对?!你同我说过,要长长久久地与我在一处,等你过了二十二岁的生辰,你会与我生儿育女。你若不曾对我有过情意,根本无需那般哄骗于我!”
他的表情极度痛苦,看得沈沅槿整颗心都揪到了一处,喉咙里亦酸涩得厉害,就连呼吸都变沉重缓慢。
可事到如今,她早已没有退路可走,只能狠下心肠就那般静静地看着他,“二郎,你弄疼我了。”
她的话音才刚落下,陆昀的理智立时回笼许多,手足无措地松开她的肩,满眼心疼地说着道歉的话,“对不起,沅娘,我不是故意弄疼你,对不起”
陆昀一面向她道歉,一面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试图从她的话语和神情里找出破绽。
她或许并非没有对他动过情,而是有苦衷和难处,又或者是有某种外因在迫使她离开自己。
但不论是出于何种原因,他现在能做的,唯有尽力去挽留她,求她不要离开他。
陆昀复又去握她的手,神情恳切地道:“沅娘,你从来都不是我的枷锁,我放不开你,也无需放过自己;你不喜欢我、不爱我也无妨的,只要我爱你、可以继续感动你便够了,我求你莫要在事情尚未有定论之前抛下我好不好?”
他在说这番话的时候,哪里还有半分往日同她说话时的舒朗阳光,像是随时都可能会哽咽出声来一般。
沈沅槿低垂下头,缓了好半晌才不至让自己的表情垮掉,流露出哀伤之情;狠心将她的手从陆昀的掌心里抽出,“不好。陆昀,你听清楚,我从来都不喜欢你,将来也不会爱你,我不想再做你的妻,我要与你和离你说过会永远尊重我的心意,你不能食言。”
他曾说过会尊重她的心意,可他从来不曾设想过有朝一日,她竟会同他提出和离。
从前的誓言化作锋利的刀剑狠狠刺向他的心口。陆昀喉咙里堵得厉害,眼里的泪意再难抑制,缓缓划出两道泪痕来,不再去握她的手,而是去攥她的肩,不死心地问:“沅娘,你抬头看看我,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果真要弃我而去,与我和离。”
双手重得了自由,沈沅槿紧紧攥着衣袖,忍着泪意扬起下巴,抬眸看他,“陆昀,我要与你和离,今时今日,现在就要。”
沈沅槿话毕,自袖中将备好的和离书取出,“陆昀,你我夫妻缘分已尽,我求你,求你快些结束我这几日的惶惶不安、迷茫彷徨。”
求。她竟对他用求这个字,且求的还是让他签了和离书。
心上像是有一柄小刀不断往里刺,疼得陆昀强忍着泪意直吸冷气,喉间骤然涌起一股腥甜的热意,被他用尽全力压下,嗫嚅着吐出一个好字,眼神空洞地道:“我签,沅娘,你要得我都会给你,你无需向我用求字的。”
他的话音低缓沉闷,足以想见他是经受了多么痛苦的心里斗争才能道出这句话的。
沈沅槿无力地合上双目,将眼中的水雾生生憋回去后,睁开眼扬声唤外头的狱卒送来笔墨。
那狱卒看一眼身侧端坐吃茶的狱丞,讨得他的示下后,自去取了笔墨送进去。
陆昀在落款处签完字,再难抑制胸中的痛苦和凄楚,终究还是在沈沅槿的面前的湿红了眼眶,哽咽道:“我的私印在沅娘那处,沅娘回去后可自行盖上。”
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鼻尖酸涩到喉咙也跟着发涩,沈沅槿缓了许久方低低道出个孤零零的“好”字。
此间的气氛当真沉重压抑极了,沈沅槿害怕自己再多留一刻,多看他一眼便会心生不忍和后悔,冲动毁去手心里虚虚握住的那张和离书…
若没有和离书,二郎便不能平安出狱。沈沅槿在心中再三告诫自己,却是连只言片语也没有给陆昀留下,头也不回地抽身离去。
牢门很快便被狱卒重新锁上,陆昀走到牢门处握着木门,双眸紧盯沈沅槿离开的方向,直至她的身影被转角的墙体遮挡,再看不见了,那口腥甜终是吐了出来。
陆昀抚住心口,掩面饮泣,泪落如雨。
大理狱外,辞楹坐在马车里等她,时不时掀开帘子往外看,待瞧见她的身影,她人已走出来百余步了。
辞楹识得字,看过她写的和离书,知晓她此时必然也是伤怀的,故而并不过问她结果,只是站在车板上牵她上来。
她和郡王的过往,辞楹皆看在眼里,不禁为两人的分离感到惋惜。
即便沈沅槿不曾同她明说是陆镇逼迫她与陆昀和离,辞楹也能凭着这两日发生的一切推断出来;那日娘子就只去了东宫,娘子回来后便写了和离书,倘若不是太子所为,辞楹再想不出还能有什么别的缘由。
沈沅槿对着车壁发呆,一路上未发一言,辞楹知她心里难过,便那般静静陪她坐着。
约莫两刻钟后,马车在府门前停下,沈沅槿面色凝重地下了车,缓步朝府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