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怀存则平静地在对面看着他。
“该死,”镇北将军却开始颠三倒四地说话,“楚怀存,你非得觉得我不信你,才这么说对吧。你小子从十几年前就这样。虽然那是陛下的话,但至少我也有选择的权利吧。你要是被冤枉的——不,你就是被冤枉的。我凭什么不信任和我出生入死的弟兄?”
楚怀存的目光微微一闪。
他在京城,很久没有听到过这样的话了。
“你还记得不记得?”
将军说,“我们最开始那一批人,现在一个手掌都聚不齐。他们一个个都死了,我当时也快死了,我让你快滚,你反过来骂我。你摆着一幅谁都看不起的脸,却硬生生把我从战场拖出去了。从那时候起我就欠你一条命。”
“要不是你用蛮力撞开城门,我们都得困死在那里。”
楚怀存低声说,“我都记得,没必要谈什么亏欠。”
“总之我跟着你走,”镇北将军端详了一下楚相的脸色,“至少在暗处,我能帮上你一点。”
楚相略微勾了勾嘴角。
他一席白衣,在军营里还没有这么端着,此时正襟危坐,颇有点不落凡尘的谪仙之感。将军不由得感慨虽然京城尔虞我诈,但实在比军中养人。只是现在可以察觉,楚怀存手掌上的剑疤一点也没有磨减,他的剑术大概不减当年。
氛围忽然变得有点感怀,镇北将军又挠了挠头,忽然想起:
“对了,我过来的时候看见相府里有一大片桃林。你当年就一直很喜欢桃花,我们还笑你来着。你说是因为什么人——楚怀存,你现在找到那个你要找的人了吗?”
“还没。”
楚怀存微微垂下眼眸,鸦羽般的眼睫盖住瞳孔中掩藏在冰雪之下的情绪。如今与故人相见,就更加容易想起旧事。问者无心,此时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开始转移话题。可他的思绪却再一次无法控制地飘往最初进入军营的日子。
在那之前,他在京郊的青山中里了一座无名的墓碑,含着血和滚烫的眼泪。他一个笔画一个笔画地在墓碑上瞄着那个人的名字,就好像手指能在石头上留下字。
但他不能真正地刻下那个人的名字。
那是禁忌。
在冷霜露水弥漫的青山中,他仍旧能闻到扑鼻而来的烧灼味。这辈子唯一一次见到那么大的火,火苗吞噬了一切,仅仅只是想到就感到一股烫意要拂面而来。它吞掉了雕刻着精致花纹的屋宇楼阁,吞掉了藏书楼的上千卷价值千金的藏书。
吞掉一个世家,让它就像是从未存在过。
包括他们惊才绝艳的长子。
他最后对楚怀存说的话是:“不要回头。”但楚怀存始终记得的是上一句话,那个一向高洁如明月的人所说的,是“别忘记我”。这句话就像是不可言说的咒,一遍又一遍地在他的梦中响起。
*
楚怀存回过神。
他对镇北将军,但更像对自己说:“我会找到他的。”
但是此时,将军却好像并不那么关注他的情绪。镇北将军的脸色忽然变得有点尴尬,就像是刚刚想起某件他做过的坏事,一些糟糕的、但是想起来却为时已晚的事。他犹豫不决地挪了挪脚尖,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一旦心里有事就很容易暴露。
“那个,”他说,“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我觉得应该影响不大。就是我回京的时候和一个人主动打听过你,当然只说了一句话,他也没有回答。”
……这件事明明可以很严重。
楚怀存面上沉着,声音清且冷,“你问了谁?”
要是一般人,大概不会想太多。但若是端王之流,恐怕已经把对楚怀存的恨意钉在了骨子里,主动询问一定会暴露些什么;
最糟糕的是,陛下对端王之事十分重视,回京时交接的也大多是皇帝的人。
镇北将军摸了摸鼻子:
“就是那个宫宴上坐你旁边的,别人都叫他季大人。你们是不是关系很不好啊?”
第123章摧心肝
季瑛没立刻去相府拜访。因为他来不及。
宫门幽深,像是择人而吞噬的巨兽,青色的瓦砾倒映出一点日光,也是浑浊的。他孤身一人行走在狭长的宫道中,走上百十节汉白玉阶梯,直到站在殿门前。
宫内一年到头都熏有龙涎香。
满身过于腥甜的气味掸都掸不掉,季瑛缄默地走进大殿,恭敬地跪在当今陛下面前。他余光里瞥见皇帝那双手,皮肤已经皱了,长着属于老者的黄褐色斑点。但对方当然不想面对这样的事实,他更加迫切地想要证明自己的威权没有因衰老而丧失。
“告诉我点新鲜事。”
皇帝转过那只带着白翳的眼睛,命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