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碰到椅子时似乎低声含糊地说了一句什么,楚怀存疑心是“我哪有什么品行”,但又不知自己有没有听错。
没有人看清这两个本该水火不容的人,是如何在大庭广众之下有了这么一次短暂的肢体相触。
季瑛坐下时对着自己跳的有点异常的心脏这么说,就连人都睡过了,这算什么。何况他只是为了不让秦桑芷为难,和你有什么关系?但他发现自己好像并不能说服他的心跳。
楚怀存在他坐下的那一刻就放开了按在他手腕上的手。
楚相神情仍旧如冰雪一般,连唇色也是浅淡的。他就像从来没有做过多余的事情,沉静而威势极重地压摄着整个朝政。唯独他的手冰凉,直到放开后仍旧在季瑛的身上清晰地留下感知,像是一个徽记。
对他来说,方才的动作确实没有什么特别。
他不喜欢与旁人近身,但只是伸手把人拉下来,似乎也算不上什么亲近。况且虽然无奈,但他和季瑛的接触有过比这过分一百倍的时候。
至于为什么?
——是不想看到提出异议的季瑛被冷眼相看,是清楚地知道秦桑芷的诗有问题后的一点怜悯,还是仅仅是为了扮演出对气运之子虚假的宽待,所以要把话题带过?
楚怀存想起在很多年之前。
那时候那人还在他身边,他学诗不久,有时候觉得这些文字麻烦透顶,偏偏捉摸不定,还是更喜欢打磨自己的佩剑,在练武场听霜剑破空的铮铮声,所以又一次逃掉了课业。
但那次不同,因为对方无奈又纵容地找到了他,也没逼他回去,只是闲坐着和他讲诗。
“‘在心为志,发言为诗’,这是《诗大序》的说法,”
他说,“作诗是非常私人的事情,非得心念动摇,确有所感,才可以做出一首好诗。你必须和诗句中的情感彻底共鸣交融。”
他对诗格外认真,楚怀存知道。
卓荦于同辈中人,他的诗作已经能入名士大家之眼。
“写诗最重要的是心,”他笑了,“怀存,我知道这个话题有点枯燥。嗯,总之,你若是不愿意写也没有关系。只是要听先生讲课,否则真要有心声,也缺少辞采来表达。”
这一幕不知为何,在多年以后的朝堂之上被楚怀存重新缅怀。
包括那人的“情”,那人的“心”,那人的“风骨”,还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此时此刻触摸起来,却像是尘埃般泯灭在某处,再也拼凑不起来。
第122章白雪歌
接下来的宫宴进行得顺利,坐在楚相身边的季瑛莫名沉默起来,只是一点点浅酌着清酒。新上的太湖鲤鱼,鱼肉雪白,酱汁鲜甜,但季瑛一次筷子也没有动。
他不会生气了吧?楚怀存想,或许自己不应该碰他。
但这个想法也只是浮光掠影般从他脑海中闪过,他并不需要对一个站在对立面的奸佞这样上心,更不可能到感到愧疚的程度。季瑛不主动和他搭话,他同样也漠然地享受着饕宴,偶尔应付上前来应酬的其他朝臣。
直到偶然的一瞥。季瑛一直低垂着眼眸,楚相推拒了前来侍酒的宫人,俯下身亲自从壶里倒出酒浆时,却恰好和他的目光相触。
该怎么说呢?那目光像是刀子,硬生生要从被注视到的东西上扯下点皮肉。季瑛就好像迷惘而焦灼地和自己抗衡着,他眼中的贪婪时明时暗,却拼命地克制,不让那些阴暗的情绪像蜘蛛般顺着他一点漆黑的瞳珠蔓延开来。
楚怀存的手悬在半空,停顿了一下,他知道季瑛的眼瞳中映照出了自己。
久有裂缝的玻璃破裂了。
楚怀存清楚地意识到,目光相触的那一刹那,季瑛眼中本已摇摇欲坠的克制彻底崩塌。
“我在犹豫什么呢?”他轻轻地说。
恶兽缠上了他。
季瑛用力咬了一下嘴唇,随后抬起眼睛一瞬不眨地看他。他嘴唇上一道鲜红的齿痕,大概是方才思索时持续留下的。不知为何,楚怀存觉得看的别扭,想着这颜色太刺眼,该是啮咬般的刺痛。
他镇静地与面前的季瑛对视,纯黑色的瞳珠丝毫没有被那堆乱七八糟的情绪所感染,甚至隐隐有压制之势。
本欲上前对楚怀存敬酒的朝臣察觉到他们之间古怪的气氛,知情知趣地退下。这两人的你争我斗可不能随意参与,容易有粉身碎骨之嫌。楚怀存侧着脸看向季瑛,墨色的头发写意水墨般披洒在肩头,勾勒出一个不为世事所动的仙人模样。
但他越是这样,季瑛就越想要把他拉下神坛。
他这十几年来想的最多的就是“凭什么”三字,有时候恨的人多了,会分不清天日还是混沌。在那些最阴暗的梦境里,他觉得自己最恨的就是眼前的这个人。但当楚怀存带着缅怀的语气在他面前提起过去的那个自己时,他又恨自己的恨意如此软弱无力。
“楚相是想做什么呢?”
季瑛干脆放任自己说,“是和我上床之后忽然发现我这个死敌颇有可取之处,还是事到如今觉得深究我这个人很有趣味?”
他又开始笑,“不论是哪一种,我都不胜荣幸。我不介意继续和楚相发展公事以外的关系,倒是楚相,到时候别担心引狼入室,也莫要嫌弃我没趣就好。”
他肤色苍白,被严严实实掖在深紫色的官袍下,袍上的蛇虺却随着他的话语而簌簌抖动,仿佛活了过来,正在不断嘶嘶地吐着信子,露出毒牙。
楚怀存的理智终于稍稍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