炭炉里的火焰噼噼啪啪地响着,此刻听来略显聒噪。杨糕问了句:“为什么?咱们不是说好的吗?”
“就是觉得也不能什么都让你陪着,有些事我还是想一个人去做。”陈睦说着又用刀尖叉了块土豆起来,“之前不是跟你说过吗,我在别人面前会装,老跟你同行的话,我都不知道我心情是真好了还是假好了。”
“那你现在是什么意思,你要从明天起就跟我分开吗?”
“小杨你好好说话,你这是什么态度!”杨爸紧接着就教训起来,“也就是说人家陈小姐这趟是出来散心的,本来就打算一人个人玩,你都蹭车蹭到这儿了还不够?还想再跟着?”
杨糕也不接这话,现在他爸说什么已经无关紧要了,他只盯着陈睦,想要她给个说法。
但陈睦什么也没说,只是手起刀落又切了块羊肉下来。
杨糕看得霎时脾气上来,把小刀往餐盘里一丢:“我吃饱了!”
“哎你这孩子真是给我惯的……”没等爸爸把话说完,杨糕就已经洗干净手进了屋。
杨妈也很快放下小刀餐盘,用胳膊肘怼了杨爸一下:“别多话了啊,我看看他去。”
“哦好。那我给你留点羊腿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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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爸一边往杨妈的盘子里削肉,一边跟陈睦抱歉道:“见笑啊陈小姐,男孩大了我是越来越管不住了。”
“没事儿,我爸妈也没管住过我。”陈睦也拆着自己这边的羊肋骨,“我觉得这跟男孩女孩也没关系,女儿有时候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杨爸就继续跟她聊着:“陈小姐也跟父母不合适?”
“您说呢,我是个开赛车的。”陈睦笑一下,又说,“叔您决定开牧场的时候,杨糕的爷爷奶奶难道就很支持吗?”
杨爸听得一愣,然后笑笑:“那肯定是如临大敌。”
“所以您现在后悔吗?”
“说实话,有时候会后悔。但是回到当时重新选择的话,我还是会选择这条路,
因为这条路上有杨糕的妈妈,还有杨糕。”杨爸说着给陈睦添酒,自己也斟满,“我毕竟不是游牧民族出身,来到这片草原很多事情都要学,和周边‘邻居’的语言、信仰不同,想要求助也很困难。尤其是没有自己的草料场,没有放牧的相关补贴,开牧场的成本其实比其他牧民大得多。实在太难了啊,所以从杨糕小时候我就生怕他对放牧产生兴趣,万一他说自己以后也想放牧,那我真是……”
他们碰一下酒杯。
陈睦说:“您放心,父母从事的工作,孩子一般都不太想干。这方面您没什么对不起他的。”
“那其他方面呢?我是喜欢这种生活,所以不听人劝一意孤行,该吃的苦我都受着,最后我也算是得到了我想要的。可杨糕是被迫出生在这样的大山里,从小学起就得住校,看过、体验过的东西都少,都这么大个子了,一张嘴还跟小孩似的……”
“哦,那我妈也会这么说——我妈常说我‘也看看自己什么岁数了’‘老大不小不能跟小孩似的了’。”陈睦笑笑,“我倒觉得这没什么,跟小孩似的,也有小孩一样的活法。”
“比如?”
“比如30岁辞职开牧场。”
杨爸怔了怔,继而笑开,口中感慨:“真不想让他吃这种苦啊。”
“可他是真乐意吃摄影的苦啊。”陈睦也跟他笑,“一般小孩子出了那么严重的车祸早就被吓懵了,但是杨糕完全没有。他甚至还不想回家,用自己的特长跟我交换、向我求助,想要继续完成自己没做完的事。有这个胆识他差不到哪去的,像个冒险家,跟您一样。”
“跟我一样?”杨爸似乎觉得这话很好玩。
“是的。”陈睦摊手,“我觉得这是生育最大的意义吧?就是有这么个孩子,像极了你,但又比你更好,所以就看不惯你。同时这孩子还很有斗争精神,勇于掀翻强权野蛮生长,那真就没白养了。”
她说着就叹了口气:“我其实特别希望我爸妈当中能有一个在跟我吵完架后,老泪纵横,感慨一声‘我的孩子还是像我’,只可惜并没有。”
杨爸又给她斟了酒:“陈小姐,我很难得在今天遇到了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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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能把控局面的人都不在,就剩两个心里没数的在这喝,从思维清晰喝到头脑混沌,从谈笑风生喝到老泪纵横。
“叔我是真的很痛苦,你现在坐拥青青草原,200头牦牛,你是大成功了。你想想如果你当时大吵一架,众叛亲离,然后开牧场失败了,那得是什么滋味?”陈睦抹一把眼泪,“那就是我现在的滋味。”
“太对了,你这话说得太对了!”杨爸一拍大腿,“但你又怎么知道我没失败过?我以前养羊,全养死了,后来我寻思我可能跟羊犯冲,我又开始养牦牛,这才起来的。那我看着羊群全部病死的时候,我跟你难道不是一个心情吗?”
“还是有点不一样吧,你又不是牧场没了,你只是换个东西养……”
“所以陈小姐我跟你讲,不要相信任何时候是结局!”杨爸把啤酒瓶往地上一敦,“你就想着这事儿还没完,你再往前探探路,肯定还有得玩!”
果然世上没有什么感同身受,陈睦是真没得玩了,除非医疗技术飞跃给她把腰修复。
不过她倒还记得她是为了杨糕才跟他爹掰扯这些的:“是啊,所以孩子想搞个摄影又能怎么样呢?叔你说18岁做的选择没有依据,但实际上这世上绝大多数成功人士,都是从十多岁起就知道自己这辈子要做什么,一辈子就干那一件事。如果杨糕真的那么坚定的话,我跟您说这孩子真的前途无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