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上的人多多少少喝了酒,先前闷在房间里,眼下出了门酒劲儿便上来了,皆有些脸红心燥,现在得了这话,便三三两两地散开,各自商量好今夜要宿的屋子,游山的游山、泡温泉的泡温泉去了。
这庄子里拢共只有五间上等房,各自带着一汪热泉涌流的池子。
席上今日请来的七位公子哥一块儿占了三间,余下两间房,还剩徐逸之、谢韫、谢淮骁与四人。
这时节听不见虫鸣,气氛一时寂寂。
徐逸之眨巴着眼,略一思索,朝谢韫小跑过去,朗声兴奋道:“谢大哥,我们好久没宿在一块儿了,几年前你教我打鸟用的那些好方法,我早学会了!今晚你再讲些新的吧。”
“好啊!”谢韫也揽着这半大少年的肩,只虚虚瞥了一眼,便将目光收了回来,他清清发虚的嗓子,故意道,“咱们现在就回去,好生说道说道。”
他二人便也勾肩搭背地离开了。
第89章邀约
“新岁已近,战事已平。”谢淮骁收回远眺的目光,他将方才那点漫漶的温柔藏得很好,问,“年后有何打算?”
“我还能去哪儿呢?”也回身瞧着他,说,“这地儿不需要我,青州我却回不去。”
他不过是孤狼离了故乡,青州的烈风吹不到煊都的深宅,他囚在一轮煊都的冷月里,甚至不如疾活得自在恣意。
“云野,”谢淮骁忽然出声,温声细语道,“我们还有这么多时日要一起度过,总得学会好好相处。”
这语气太轻柔太暧昧,好似被血金色的夕照融化了一般,缓缓流淌到的耳朵里。
侧目瞧着他,见他修长脖颈上也投射着金箔似的光,恍惚间想起幼时,父亲宋振秋带他拜过的白鼎山观音像。
那观音像身上便镀了层金,永远慈眉敛目地瞧着人间
可惜眼前这人空有一身好皮囊,那无辜的表象被扒开来,就是恶劣到骨子里的荒诞风流,他已经见识过许多次了,方才却还是险些对此人心软。
垂着目,只应了声好。
“你瞧着实在兴致缺缺,”谢淮骁此刻的脾气出奇得好,哪怕这温柔并非给的,他平和地笑道,“罢了。今日太冷,急着跑马过来时又吹了风,我先回房。”
他说完这话,兀自丢下离开了。
屋内烘着好几只炭盆,围屏半掩着温泉小池,袅袅白雾腾起一点,谢淮骁低敛着眉,思忖片刻,将衣裳件件解开,直至将里衣也挂在衣架上。
他本不该想起那些陈年旧事,可惜云松山的夕照实在迷了他的眼,将他卷入了沉疴里。
温泉池里的水足够热,谢淮骁下去的时候忍不住一哆嗦。寒意被驱散的同时,他羊脂玉一样的皮肉也很快泛起红来。
这时刻的暖和已不似在煊都。
谢淮骁伏在温泉池边,汗涔涔地闭着眼,他手指也沾染上潮意,随意搭在被哄得热腾腾的鹅卵石上。
这暖意腾升到紧闭的眼前儿,便化作了混沌黑色里透出的一点光,光影纠葛间难舍难分,同十三年前的场景刹那重叠。
那日的黎明尚且未至,只几缕曙光堪堪漏出地平线,黑暗依旧如影随形。翎城外的万象山山道,郁鸿用尽全身力气,挥起马鞭猛地一抽——
马受了惊,登时发疯似的拼命跑起来,暂时与追兵拉开一点距离。谢淮骁被兄长护在身前,心脏狂跳不已,他耳畔卷过猎猎山风,小刀子般的锋利,刮得脸生疼。
他迎着风艰难开口,尚且稚嫩的少年音里带着明显的哭腔:“哥我们去哪儿啊?”
昨夜他于梦中惊醒,抚南侯府的夜平日里那样沉静,那天却充满了兵器碰撞的哔剥声和喧嚷吵闹的哭喊叫嚷,流淌在浓重夜色里的粘稠血液越来越多,活着的人却越来越少。
岭南的夏在那时好似颠倒了的冬,谢淮骁全身都冷得出奇,他牙齿打颤,胡乱躲着带武器的兵,到处淮骁找父兄与弟弟。死人叠着死人,这具不是,这具也不是
他没能找到至亲,却被一人突然扛在肩上掳走了。
被丢上马时他才发现这是郁鸿,郁鸿带着他从后门奔马而逃,很快有人反应过来,追兵魍魉一般跟上了他们。
期间谢淮骁问父亲,郁鸿不答,再问郁涟,郁鸿也不答,眼下这问题他依旧没等到回答,只好艰难抬头望向兄长。
——却只看见他通红的眼。
郁鸿早已无声无息流了满脸的泪,水珠没能贴着脸滚下来,便被强风吹得干透,惟有带着盐渍的泪痕留在脸上,这是不言于口的悲哀。
谢淮骁没见过他哥这样,顿时慌了:“哥、哥你别哭,我们给他们报仇!”
“阿濯,你十二了。”郁鸿突然开口,声音平稳镇定,艰难地挤出个笑来,“是个小男子汉了。你能独当一面,对吗?”
谢淮骁忙不迭答话:“能!我能!”
话虽脱口而出,他心底却陡然升起一股巨大的不安来。
“那好,”郁鸿喘息急促,灌进喉头的冷风让他咳嗽不已,“阿濯来,牵着缰绳。哥想歇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