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上,姜逢年白着一张脸进门了。
安氏难得给了他好脸色,叫人准备热水给他泡脚,一双脚刚塞进盆里,她便忍不住问:“到底出什么事儿了?怎么我好似听人说大军是穿着孝衣进的门?”
姜逢年叫热水一烫,呜呼哎嗨起来,半晌才说:“还能有什么事儿?边关死的人太多了,连将军都死了好几个,后来边关又有了疫病,虽说是发自戎狄,但两边离得那么近,又正是打仗的时候,城里边也有一些人被染上了,好在物资送的快,药材也足够,好歹没闹出太大的事儿,但也死了人。”
死了人,尸体都焚烧干净了,走的时候还是齐整的人,回来的时候连灰都没了。
他压低了声音:“你没瞧见,那些人进了皇城,陛下脸色都黑了。”
班师回朝、戎狄退兵是好事,皇帝在战事上吃了亏,想着如今多半也算胜利了,该好好庆祝庆祝,好歹能振奋人心,稳定百姓的情绪,结果进了城才发现人家身上带着孝,自然不高兴。
可领头的蒋松还没说一句话,便领着身后的一众将士跪下了。
沉坠坠的铠甲落了地,砸在地上哐啷哐啷的响,震得人发懵。
半晌,才有低低的呜咽声响起。
蒋松嘴笨,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还是宁怀诚跪着出了列。
他说,边关的将士为国殉身,死后连把骨灰都没留下,为了防止疫病,连生前用过的东西都给焚烧殆尽了,连个衣冠冢也没法立起来。
而自古以来也有个说法,人死后总要回归故土,可若是离得太远,鬼魂愈发虚弱,连生前的记忆都没了,倘若无人帮忙,便会滞留在原地,找不到回家的路。
说完,那一波人便都磕了个头。
宁怀诚说:“立经魂幡太过,也怕路上风催雨急,毁了魂幡,臣等只能身着白衣,希望能够引领他们回家。”
千山万水,总要魂归故土。
皇帝坐在上首,望着宁怀诚单薄的脊梁,终于想起,他的父兄都死在了边关。
他和英国公,从前也是好兄弟。
他是先帝最得宠的儿子,从生下来便是太子,许多人便乐意逢迎着他,捧着他说好话,唯有英国公不假辞色。
儿时读书习武,所有人都避让着他,只让他拿第一,以求他事事争先,唯恐超过了他被他记恨,唯有英国公,校场习武射箭,从不懈怠,也并不相让,十次里他能赢自己八次。
皇帝觉得奇怪,闲暇时候玩笑问他为什么从来不和旁人一样让着自己。
当时英国公还是俊逸少年,闻言只说,倘若所有人都让着他,便让他以为自己是最厉害的了,如何才能进步?更何况人各有所长,他从小就习武,倘若让了,更显得刻意,他只为臣,将来要做武臣,便要替陛下守好边疆,让不让的,又有什么意义?能守得住城,便是死也值得,何必在此时争一时之利。
虽连败三城,但他到底没让戎狄长驱直入。
如今,他已经是等待回家的孤魂一个了。
皇帝有片刻的怔忪,半晌,才挥了挥手:“坐吧。”
穿孝进城之事这才揭了过去。
姜逢年官职低,本是没法进殿的,可他管着宴席,总也能在门边蹭上一个位置,听见上头的动静都能吓得半死,这会儿才苍白着脸回来。
说完这些,他摇头:“整出这样的动静,到底惹眼了些。”
安氏手里的帕子一下就摔到了他身上。
连姜云瑶也看不过去了:“父亲!”
姜逢年抬头,只见妻女都不赞同自己,俱是愤愤之色,便讪讪闭了嘴,半晌才道:“得,我倒成了外人了,你们合着伙儿地不待见我,我走,我走行了吧?”
他擦完脚灰溜溜走了。
他一走,安氏倒是叹了口气:“回头咱们点上几盏长明灯吧。”
姜云瑶自然没什么反对的:“听母亲的。”
……
宴完将士,又隔了三天,顾明月才见到了石头。
就在姜记食铺的门口。
石头在中京城是没有房子的,回来以后便只有往这里来,顾明月每天都会来看一眼,生怕哪天石头回来了她却不知道。
如今正好在门口碰上,她还差点不敢认。
石头长高了,人也壮了,一回头,再细一看,皮子也晒黑了,牙倒还白,得亏没黑得太过分,否则夜里一笑,只怕只能看见他两个大板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