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既然宫中不用此类香,想来不是因为此因,老夫再回去换几味药剂试试。”
他急着研配新方,收拾好药箱便起身?告辞,由内侍官引领着退出内寝。
寝帐内,独留永徽帝一人怔坐在榻上,好半天,彻底领悟过来郗隐所言,蜷了蜷发?僵的手?指,方觉指尖抖得厉害。
他艰难转身?,挪开枕头,从床头暗屉的密钥匣里取出一件女子小衣,凑近鼻前。
曾经馥郁的香气?,如?今只剩淡淡的一抹。
细细如?丝线般的,绕上心?肉,一呼一吸,都似能拉扯出渗血的痛意。
午后,太后亲自?来探视皇帝。
询问完内侍最近皇帝用药的情况,太后转向永徽帝:
“长?乐怀孕之事如?今整个长?安满城皆知,压也压不住,陛下还要坚持不允婚事吗?”
永徽帝牵了下嘴角,却因此带出一串咳嗽,在坐榻上俯着身?,用力?平复气?息。
皇室的丑闻向来那么多,真有心?要压,怎会压不下去?何况如?今大半个朝堂都是王家的人,只需一句醉后胡言,佐以铁腕严惩,谁敢多说?些什么?
永徽帝止住咳嗽,抬起充血的眼,望向太后,半晌,气?息微弱地开口道?:
“朕现在,只想知道?景辰到底是谁,能让母后如?此为他筹谋?”
太后转着腕间的佛珠,默然盯了皇帝一瞬:
“哀家若答了,陛下就会允他与?长?乐的婚事吗?”
永徽帝与?母亲对望着,脸上的神色时而紧绷、时而纠结,嘴角微微抽动了几下,却终究没有开口。
坐榻旁,鎏金兽首的焚香炉,静静吐着袅袅烟气?。
太后的目光移到那鎏金兽首夸张的面容上,想起昔日抱着年幼儿子坐在此处、以此兽面逗弄玩笑的情形,亦是良久沉默。
末了,缓缓开口道?:
“哀家,只有陛下这一个儿子。”
“自?有了陛下,哀家事事皆为陛下打算,不敢说?完美无缺,但也不输给天底下绝大多数的母亲。”
“陛下十五岁登基继位,朝中世家拥戴晋王者甚多,对陛下这位小儿郎多有不服。为固皇权,哀家不惜手?染鲜血,连亲舅舅和亲表兄都肯为陛下除掉。”
太后想起往事,抑着情绪地吸了口气?,又慢慢吐出,半晌,继续道?:
“可?陛下呢?重用张竦,扶持新党,在前朝与?哀家争权,在后宫纵容张贵妃无法无天。哀家的亲侄女许给陛下做皇后,陛下却亲手?要了她的性命。陛下如?今对着长?乐连巴掌都扇不下去,不就是因为心?中有愧吗?”
“还有哀家的阿月,陛下对她做的那些事……”
太后指尖掐紧手?里佛珠,“陛下,逼得那孩子在渭山行宫走上绝路,可?哀家为了陛下,还是忍了下去,处处替陛下遮掩,以至于逍儿与?我生分?,十多年都不曾原谅过我这个外祖母……”
永徽帝原本强抑淡然的神情,在听到母亲提及妹妹的刹那,终是碎出一道?裂痕。
他面色灰白,胸口剧烈地起伏了几下,抬眼看着太后:
“母后当真是为了朕,才隐忍不发?吗?母后难道?,不是怕朕这颗棋子丢了御座,保不住王氏千秋万代的基业,才替朕遮掩的吗?”
他想到景辰,想到心?底呼之欲出的那个答案,再想到郗隐的话,想到殊月……
时至今日,又还有什么遮掩的必要?
“朕一直都在等,等母后告诉阿月……”
“只要母后那时肯开口,只要母后说?一句话,阿月她就不会死!”
母子之间最后的一道?遮羞布,终于被?扯了下来。
太后纵是早就知晓始末,此刻听见儿子亲口承认,仍禁不住惶怒震栗,攥着佛珠,颤声道?:
“你可?真是好谋算啊,珣儿,瞒着我二十多年!”
若不是遇到景辰,或许她这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自?己竟陪着儿子演了这么多年的戏。
永徽帝被?母亲的一声“珣儿”击得心?头一颤。
幼时与?母亲相处的那些温情点滴,那些源自?儿女天性的依恋、崇敬,全然亦非虚妄。
他禁不住眼眶微湿,“母亲何尝不也是好谋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