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需尽速,江泫一路御剑来。宿淮双直言濯神的神力太过纯净,未为免冲突,在进入涿水之前就栖进江泫手腕的剑穗之中,此时御剑赶路者仅江泫一人。
越过翻卷的层云,江泫在最边缘处落地,眼前豁然开朗。站在这里远眺,其实已能看见栖鸣泽的胜景。
濯神从前将这一州带上空中,并非凭空造了一座神岛,而是将九州的土地生生裁去一块,用神力将其抬上天去。
沧海桑田,地面上留下的空隙已被填平,被邻州分划纳入,自此九州地上只有八州;是以栖鸣泽落地,乃是一座实打实的巨岛从天而降,赤后荒原被砸出一道深深的沟壑。
纵使如此,浮岛也并未完全嵌入地面,而是拔出一截,略高于地面。昏黑的天幕在落地时被撕开,白昼的光线从巨大的空洞之中洒下,映照岛上繁花遍野、明光浮动,失了空中的云雾缭绕,景致仍如世外神京,仙气凌然、可望不可及,叫世人嗟叹。
江泫站在远处,一个一个数过。从鸣台数到酉临殿,又从酉临殿数到辰行殿,视线掠过岛上簌簌飘飞的白楹花,像是在看一个虚假的幻梦。
整座岛屿连带四殿完全落地,无一损毁。
自栖鸣泽边缘至昼光洒落之处,皆已被花与草铺满,死气净除进度乐观,有条不紊;入世几月饮宴请帖已递,似乎也已做好了正式入世的准备。
江泫默默地看了一会,心道:原来落地以后是这样的。从前从来想象不到。
任由自己短暂地沉溺回忆片刻,江泫收回思绪,踩过边缘的焦土往前走。等死气完全净除,黑云会彻底消失,脚下会变成洒满鲜花与草叶的原野;再往后一些,会有林海、有河流,走过这片土地,便如同行走在江氏曾经的渡生道上一样。
即将走到光芒边缘的时候,一道结界拦住了他。不多时,栖鸣泽内掠出几位白衣飘飘的弟子,要来验明来人身份。
这群人之中青年少年都有,神情看上去皆疲惫不堪,像是连轴转了多日。然而仪容依然整理得端正,看见陌生人站在结界边缘,神色也彬彬有礼。然而走得近了,一位有些眼熟的少年道:“是伏宵君!”
有些人听见他的名字,神色微变,像是有些欣喜。有些人则惮于他的身份,不知他为何没有传信,而是孤身一人亲自到访,表情不由浮上了些许揣度。
不多时,人群中离开一人,像是去鸣台报信。起先出声那位少年道:“伏宵君,请稍等片刻。”
江泫颔首。不到半盏茶的功夫,离开的那人回来了,为江泫打开结界,毕恭毕敬地道:“家主与墨先生请您到鸣台一叙。”
不想竟是江鸣岐亲自来见,江泫稍稍有些意外。他踏进结界之内,为首的那位江氏族人抬手召出拨云鸢,道:“云阶初建成,恐不稳当。请尊座以鸢代步,惊澜会引您到鸣台去。”
最开始出声的那位少年,就叫江惊澜,是和江泫一道进过神殿的。听闻自己可以卸下巡逻任务带江泫走,少年眼神登时一亮,担忧江泫未乘坐过拨云鸢不知道怎么上,对鸢鸟道:“把翅膀放下来。”
这只拨云鸢发出一声温顺的鸣叫,放下翅膀扭过头来,乌漆漆、圆溜溜的眼睛中透出些许难掩的亲昵。
江惊澜道:“它很喜欢您。”
江泫摸了摸它的头,与江惊澜一道乘上拨云鸢,向鸣台而去。
此间不再有云雾,从鸢鸟背上向下看,栖鸣泽的景致一览无余。花草树木、亭台楼阁,年年不变,每一寸土地江泫都无比熟悉。
视线掠过云阶时,发现其上甚至有江氏人在行走,并非方才青年口中所说的“恐不稳当”。下令的人显然不想让他走石阶,特意拨来一只只有江氏人能坐的拨云鸢将他接上鸣台,尊敬与友好不言而喻。
见他盯着下方的景色看,江惊澜微笑着道:“伏宵君此后可常来江氏做客。上次神殿一别,子琢念叨着想见您很久了。”
云鸢轻捷,羽翼一扑,在鸣台边缘停下。四殿与鸣台之间并没有合拢,而是搭起了石桥,任由纸鸢拴在桥边,不愿走的可以借鸢代步。
鸣台正殿庄正一如既往,早有人在门口停下,见江泫来,谦恭地俯身行礼,道:“尊座请,家主已等候多时。”有对少年道:“惊澜,继续去巡视吧。”
江惊澜示一礼,乖乖走了。江泫的脚步一顿。
多时?
疑问盘旋心中,白衣人将他引至鸣台之中的议室,向里头道:“尊座到了。”
议室之中一道温润宁和的声音道:“尊座请进。”
江泫认得这个声音。江时砚的长兄江时墨,在以往江泫这一代之中便称年少有为、前途不可估量。
进了议室,果真见到两位正襟危坐青年。江时墨看年龄二十有七,面容清俊矜雅,坐在主座右侧方,像一缕浩渺无垠的烟云。见江泫进来,缓缓俯首一礼,嘴角噙着一丝温和笑意。
他同江泫记忆中的样子有些差别,不由得多看了两眼,亦颔首回礼。此间一直有一道视线扎在江泫身上,存在感极强,叫人难以忽视——江泫只好移开视线,落到主座之上的青年身上。
方才看见他,江泫就愣了一下。无他,单是因为他变化大得有些过头,江泫乍一看,竟然没认出来是江鸣岐。
江鸣岐此人,乃是栖鸣泽内一朵罕见的奇葩。他一改族人大差不差的温和性子,不仅脾气火爆,长相也火爆,少时心气异常之高,常有傲气萦绕眉间,看谁都不大顺眼。长大之后或许性格要好上一些,可惜江泫死得有些早,并没能真正看见他长大以后的模样。
如今一看,倒觉得有些新奇。心中又分神想到:之前江鸣岐自恃甚高,一直认为家主这个位置应该由他来坐。如今真坐上去了,却仿佛并不高兴。
岂止不高兴。苦大仇深、雪压霜欺、茹苦含辛,种种词语,放在他身上再合适不过。江泫与他是相伴多年的好友,纵使后来反目,如今见他如此模样,也说不出是什么心情。
既说不出,便不多想,只照江时墨的指引落座。他一动,那视线便紧紧追着他,从左到右,半刻也不停歇。
江时墨也发现了异常,略有些诧异,低声提醒道:“家主,这样有失礼数。”
江鸣岐这才收回目光。
有家仆进来上茶,末了又安静地退出去。江泫执起茶盏抿了一口,听座上江时墨道:“尊座亲临,江氏有失远迎,实在惭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