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容和看着她玉白?的下巴,和梳成中分的前额,笑:“比你刚来时,有些像了。”
楚韵刚进门时,人人看见她都知道这个?姑娘不是京里人。与其说是乡下人做派,不如说是汉人士绅女儿的举止。
士绅有好?有坏。他说的是好的部分,有骨气,不肯轻易接受别人的帮助,有些笨拙,只专心做自己的事。
这个?是杜容和从汉人士绅的举止上猜的,毕竟他又没跟旁的女儿家相处过。
楚韵哑着嗓音问:“那如今呢?”
杜容和想了下,道:“你已经能和许多太太奶奶说得上话了,这是好?事,以?后?在胡同里会过得更轻松。”
楚韵听得像掉进一个冰窟窿。
杜容和看她脸色不对,关切道:“怎么了?”
楚韵摇摇头,闭上眼又想起往事。
当时她还?在陕西乡下,往下掉的,也不是满天的铜钱,而是遮天蔽日的蝗虫。
只是一天而已,乡下就绝收了,楚韵认识的老?人小孩子都走了不少。
人要活,要么去?大户人家做隐户,要么当流寇截杀带着干粮往外跑的人。
那时楚韵和老?太太没有多少粮,只顾得上自己,后?来看乡里实在不成样子,就把屋里存的唯一一篮子野果,拿到里正家去?了。
这个?在寻常时,乡里漫山遍野都是,卖来卖去?都只卖一文钱。
蝗灾后?,这些野果的根都没了,许多人的根也没了。
里正看着果子直哭,挑了两大缸水,把野果放进去?捣碎,叫了全乡的人,穿着麻衣短打,一起唱着土歌打气,最后?一人分了碗带着土腥味的果子水。
就是因为?这篮果子,里正后?来才四处托人送她上京。
那个?时候,想吃饱想挣钱,多难啊。
楚韵很少去?想这段往事,老?太太说,大家都要往前看。
不知怎么,这回拿了这么多钱,偏偏又想起这些苦日子。
楚韵忽然起身,道:“小荷老?师,你说得对,我?确实变了。”
杜容和接着从她眼睛上掉下来的玉水青帕子,笑:“变得更漂亮了。”
“我?本来底子就好?,不是你照顾,也能?漂亮。”楚韵不让他占这个?功。
她有些严肃地说:“我?是变坏了。自来了你家,你常给我?买吃的穿的,对我?又好?,我?自己原来有另一个?账本,每日还?记了这些多少钱,想着挣了钱还?你。
但是后?来,肉吃多了,好?衣裳也穿惯了,老?太太给我?的陪嫁,我?许久不开了,你为?我?花的钱,我?有半个?多月都没再记。我?知道你想跟我?做长久夫妻,就想着做妻子的用用丈夫的不算事,反正是你愿意的,不是我?强迫的。
有时,我?也觉着似乎下半辈子可以?不用再过以?前辛苦的日子。
我?理所?当然地假装自己没有锦衣玉食,没有吃到你买的肉,也没有穿你给的衣裳。”
杜容和一听她自己还?有个?账本,他一下就反应过来,为?什么她被娘记账不说话?。原来是存了两清的心。
两清的心,把话?在嘴里含了一遍,他泛着青茬的脑门都跟着眼神一起暗下去?,艰难道:“难道你不想跟我?做长久夫妻吗?”
可自己娶媳妇是认真的啊。
“不是这样的。”楚韵摇摇头,深呼吸一口?气:“我?不是不想和你做夫妻,你很好?,但是我?不想做这样的人,我?想成为?有钱人,穿得好?吃得好?,这是人之本性。但我?不想用不义之财来满足自己。”
这样下去?,她和那些鱼肉乡里的贪官污吏,有什么分别?
她被京里的富贵有些迷了眼。老?太太和几?百年后?那个?文明的社会,不是这样教她的。
想到这里,楚韵抬手给了自己一个?巴掌,这一巴掌没留力气,左脸颊立刻高高肿起。
杜容和笑容僵在脸上,神色一变,起身就往柜子里拿药。
楚韵并不等他,自己也跳下床,去?厢房把钱全抱了过来。
这里有很多钱,足够她在京城买一座宅院。
但里边有许多都是不属于她的。
她把二百七十斤瓜子,用五文半斤的价换算,从箱子里再取出两千七百枚铜钱。
剩下的梅花锭和小元宝,乃至那对金丁香,和诸位太太撸给她的银手镯,都倒在锦被上。